開寶寺。
趙禎正在減膳食,責己苦修,為太后祈福。
歷史上的明道元年,就是其生母李順容去世之年。
但如今的李太妃,在后宮頤養天年,身體康健,倒是每日關心政務的劉娥,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可即便喘疾發作,這位太后也是雷打不動地查看兩府呈交上來的奏章,將天下四百軍州擔在肩上。
擔著擔著,劉娥終究還是病倒了。
趙禎趕忙開始祈福,表示自己的純孝之心。
說實話,他起初對于大娘娘,是真的很尊重孝順的。
可在這一年的爭斗與猜忌中,再深厚的感情,也逐漸消磨了。
有時候想想,這位置要多高才是高啊!
執政太后都不滿足,還要袞服祭祖……
趙禎輕嘆一聲,再度擺出虔誠之態,就見張茂則的身影在殿外閃了閃。
他眉頭微動,耐心地祈福完畢后,再緩緩起身,來到后堂,將這位貼身內侍喚入。
“這是狄直閣呈給官家的案錄……”
趙禎接過張茂則遞上的案錄,翻開后掃了幾眼,馬上露出饒有興致之色,細細看了起來。
夢境與現實相應?
夢中孩童在滿是佛像的寺廟被綁,現實里兩位宗室子也在大相國寺被綁……
夢中孩童安然歸來,現實里趙允讓的兩子也確實安然回歸……
好新奇的案子!
趙禎畢竟年輕,記憶力上佳,看著趙允讓的遭遇時,還聯想到了另一個人的夢境。
狄進不是第一次將“組織”的情況上稟,之前在河東路時,也詳細稟明了番人頭領乜羅的情況。
此人在“組織”里面稱號“祿和”,得“司命”傳授藥理,收為徒弟,而傳授的方式,恰恰也是在夢里。
據乜羅自己交代,他從未見過真實的“司命”,每次相見,都是在如夢似幻的夢境里,偏偏記憶十分清晰,學習藥理突飛猛進,后來才能在番人部族里飛速崛起。
乜羅如今已經一心一意投靠朝廷,但回想起那段過往,依舊極為敬畏。
這件事確實令盲信鬼神的古人敬而生畏,不過狄進在記錄這點時,也作出過批注:
“組織”與秘密宗教彌勒教有著極深的牽連,高層首領備有一些故弄玄虛,蠱惑人心的宗教手段,再正常不過。
乜羅自己就被番人稱作“尊者”,同樣有著種種御下的手段,那些番人族長對他頂禮膜拜,敬若神明,同樣是一種未知下產生的盲目崇拜。
而結合這件舊聞,此次引人入夢,極有可能也是“組織”的手段。
“‘組織’……前朝余孽……幻術迷夢……可使人似醒非醒……受其擺布么?”
趙禎喃喃低語,眼神陡然凌厲起來。
大娘娘身邊,曾經有一位最寵信的榮婆婆,正是這個老嫗與他的生母李氏有私怨,后來以大娘娘的名義,暗示那時提舉皇城司的大內都知江德明,派人去皇陵加害。
這件事之所以被遼人諜探知曉,是因為榮婆婆迷迷糊糊,睡夢之中,說出了大逆不道的事情。
如此說來。
從地方的番人首領,到京師的宗室子弟,再到大內的貼身侍婢,居然都有類似的遭遇?
“茂則!”
想到這里,趙禎開口喚道。
張茂則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從小就老成的他成年后,顯得愈發穩重沉著:“官家!”
趙禎問:“宗室事,皇城司可用否?”
張茂則回答:“可用!”
趙禎微微頷首,將案錄遞了過去,言簡意賅:“查!”
張茂則道:“臣領命。”
皇城司并沒有撤銷,只是對外刺探諜報的職責移交給了機宜司,依舊管理禁軍精銳,守衛宮城,隨著大內都知任守忠越來越低調,如今這份權力逐漸轉移到了張茂則的手中。
而趙禎很清楚,宗室問題歷來敏感,理論上只有大宗正寺能夠負責,若是外臣插手,很容易引發不必要的糾紛。
所以一旦宗室那邊出了大事,往往就是太后和官家親自過問。
當年的八大王,最后落得那般下場,便是大娘娘一手操持,占理在先,大宗正寺也無可奈何,唯有裝聾作啞。
現在趙允讓這位堂兄,同樣卷入了要案中,也該由趙禎負責了。
此人到底是單純的受害者,還是語焉不詳,隱藏著什么關鍵,先要看一看張茂則和皇城司的能耐!
安排完畢,趙禎活動了片刻,再度來到佛像下面,為大娘娘祈福,張茂則從寶光寺的后門而出,開始具體實施。
三日不到,一份新的案卷,又擺在了趙禎面前。
趙禎打開一看,不禁頗為滿意。
里面記錄得十分詳細,起居時辰,吃穿用度,皆在其列,甚至會客交談都記錄了幾場。
毫無疑問,皇城司在趙允讓的府邸里面,埋有自己的眼線,并且還是貼身的仆婢。
不得不說,防自己人,宋廷是專業的。
而趙禎看了起來,很快目光一動,奇道:“一月之內,五相公入府拜訪了三回,與之密談?”
五相公趙德文同樣不是尋常宗室,而是秦王趙廷美之子。
臣子權知開封府事,能干兩年就已經了不得,唯獨三位皇族在開封府尹的位置上待得長久,這三人一是宋太宗,一是宋真宗,最后一位就是秦王趙廷美,趙匡胤和趙光義的弟弟。
如果按照金匱之盟,趙氏皇位的傳承次序是,太祖傳位太宗,太宗傳位趙廷美,趙廷美之后再傳太祖子趙德昭。
金匱之盟的具體內容,在史學界一直有著較大爭議,即便是真的,也太考驗人性了,就不說最后那個叔叔傳給侄子,單單是趙光義繼位后,再看自己的弟弟,顯然就不愿意了。
在一系列的猜忌與打壓后,趙廷美先是被告發“驕橫恣肆,有異謀”,罷免了開封府尹之職,再也沒法明目張膽地培養嫡系,又被告發多方結交文武群臣,陰謀篡位,最后一降再降,從秦王變為了涪陵縣公,被安置到房州,結果到房州不久后就死了,年僅三十八歲,死后被封為涪陵王。
太宗聞訊后,痛哭流涕,悲不自勝,此后真宗繼位,卻是將趙延美在房州的子孫重新接了回來,安置在廣親宅中,并且個個加封官職,頗為恩賞。
此舉不知是對這位叔叔終究有些愧疚,還是連他的子孫也要防備,生怕他們在外面圖謀不軌,接入京師才得安心。
真宗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為外人所知,但這涪陵王一系,確實出了人才,比如這位趙德文,年少時就好學,經史百家無所不通,真宗召見考校學問,戲稱之為“五秀才”,后來泰山封禪時也跟著,每每奏賦頌歌,都讓真宗龍顏大悅……
等到真宗駕崩,趙禎繼位,趙德文遷橫海軍節度觀察留后,拜昭武軍節度使,易感德、武勝二軍,這些都是遙封,但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是實打實的相公了,趙禎如今的稱呼也是隨了先皇,由“五秀才”轉為了“五相公”。
逢年過節,宗族相聚時,趙禎見過這位五相公叔叔,是面容儒雅的風流人物,頗有些放蕩不羈,每每出口成章,也確實極富才華,連大娘娘都稱贊過。
相反趙允讓從不附庸風雅,是一個嚴肅克制的人,自從入宮后又被送出,性情越發古板。
這兩個性情迥異的宗室,以前沒聽過有什么交情,卻在近一個月內頻頻接觸,并且會客時屏退了下人,并不知曉具體談話的內容,是否有所蹊蹺?
趙禎目露思索,再往后看,發現趙允讓被噩夢困擾的事情,起初沒有告知妻子與兒女,連下人也不得而知,更沒有尋找醫師問診,或者請高僧做法事驅邪。
這點結合趙允讓的性情,倒不奇怪,但凡極重威嚴的人,自是不希望因為這種噩夢怪傳,鬧得滿城風雨。
但如此一來,趙允讓沒有提前與左右說過,就缺少足夠的證人,證明他真的做過這些光怪陸離的夢。
畢竟鞋子丟了,是他自己去后院找的,孩子丟了,是一面之詞,孩子會回來,更無人證明……
趙禎想到這里,微微搖頭,繼續往后看去。
接下來記錄的,則是趙允讓的兩個兒子走丟后再回來的情況,如他們的自言自語,哭鬧進食,直到前幾日,才漸漸恢復正常。
而這期間值得注意的有一點,趙允讓開始焚香祈福,在家中做了一場法事,請了不少得道高僧,為兩子驅邪。
不知是因為已經鬧大,毋須掩飾,還是心憂孩子,不得不為之。
趙禎仔細看完最后一頁,緩緩合上案錄。
總結一下。
皇城司查到了三件值得關注的事情。
第一,近一個月來,趙允讓與性格不合的趙德文來往過密,私下交談,內容未知;
第二,有關奇夢的說辭,趙允讓提前并未透露,府內并無實際證人;
第三,趙允讓兩子救回后,在家中做法事,請高僧上門驅邪。
趙禎思索半晌,喚來張茂則,吩咐道:“吩咐下去,朕回宮前,要去一趟北宅!”
祈福結束,大娘娘的病有所好轉,他盡足了孝心,可以離開寶光寺,正好繞道宗室所居,去探望一下這些皇親。
不走訪現場,怎能堪破真相呢?
蘇無名的隔世傳人,探案者趙禎,將親自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