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楊懷敏邁著小碎步,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闖入府中,迎面就見到狄進帶著一位有幾分面熟的遼人臣子,有說有笑地朝著廳堂而去。
他咬了咬牙,壓抑住怒火和懼意,開口喚道:“狄相公!”
“楊都知?”
狄進神情驚訝:“你怎么來了?”
而那位遼人官員也打量了過來,雙方面對面,楊懷敏才認出,這位確實是熟人,正是駐守雁門關時,三番五次代替蕭惠出面的使臣劉六符。
“兩位早就見過了,不用我介紹,楊都知遠來,正好為你接風洗塵,請!”
狄進微笑著將他們帶入堂中,侍從魚貫而入,將美酒佳肴端了上來。
談不上多么豐盛,但食物確實迥異于中原,多有西域特產。
如今興靈地區反抗的部族被一一肅清,宋軍只要再往西,一路開赴天山腳下,就能將河西走廊完全納入疆界,重開商路。
當然,真要重開絲綢之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歷史上青唐吐蕃的地盤很小,國力卻在地方政權中不容忽視,就因為自五代開始,各種戰亂基本毀掉了河西走廊的交通,后來黨項李氏又在靈州道上抽取重稅,盤剝太狠,許多西域商人不得不改道,從青海湖畔繞行,由此反倒造就了青唐吐蕃的富庶。
現在青唐吐蕃還未成立,那條路同樣是戰亂不休,宋軍奪取河西的消息一經傳出,回鶻商人聞風而動,第一批抵達興州城,向城主府進獻了許多西域特產,如香料、寶石、美酒等等,以示誠意。
此時劉六符品嘗著美酒,便舉杯笑道:“貴國重回玉門關,再復商路,想來下一步就是開拓西域了,仕林兄青史留名,真是羨煞我等啊!”
狄進也舉起酒杯:“旁的事情,在下會謙虛一二,然恢復漢唐舊疆之志,正是我等心中所愿,這就承起頌兄吉言了!”
“哈哈哈!”
聽著兩人爽朗的笑聲,楊懷敏頗為驚疑。
夏竦提出《平燕十策》后,太后雖未完全同意,卻也讓樞密院調派禁軍,屯兵河北,糧草輜重不斷調集。
如此一來,激發了主和派的強烈反對,不知多少老臣認為戰事一開,河北將有數百萬人流離失所,生靈涂炭,故而整日捶胸頓足,上書以求廷議,同時彈劾夏竦的奏劄,雪花般的遞上去。
在那邊劍拔弩張的關頭,西北的一位經略相公,一位遼庭使臣卻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好像之前的沖突都沒有發生過?
沒道理啊!
不過聽著聽著,楊懷敏也琢磨過味來。
劉六符的笑容是一種試探,對方口中的開拓西域可不是單純的恭維,宋廷如果不僅僅滿足于河西走廊的回歸,更要將影響力重新滲透回西域,讓西域諸國不再認遼為中國,這同樣是沖突。
不過依劉六符的言下之意,遼國可以在此做出讓步,默許宋人揚威西域,更準確的說,是默許以狄進為首的這支宋軍繼續開疆拓土,獲取功績。
狄進的笑容也是一種回應,但他滿足的,就不僅僅是重開河西走廊,在西域擴散影響了,而是志在恢復漢唐舊域。
何為漢唐舊域?
燕云十六州,是必須要拿回的!
再北的疆域,也猶未可知!
所以漸漸的,劉六符的笑容就有些僵硬起來,酒是一杯接著一杯喝,臉上終于泛出了潮紅,然后嚷嚷起來:“打就打,誰怕誰,舉國之戰,看看你我兩國,哪個先撐不住!”
“呵!劉詹事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狄進輕笑一聲,揮了揮手,讓遼人的親衛入內。
待得劉六符跌跌撞撞地被抬了下去,狄進視線轉了過來,卻接著話頭道:“舉國之戰,哼!即便是遼國軍隊,擅長打草谷,物資糧秣皆從敵人那里搶來,要從幅員萬里的疆土中,動員出足夠的兵力,依然得用上兩三個月的時間,不然的話,蕭匹敵部也毋須提前撤走,遼人就想打么?楊都知,我所言是否在理?”
楊懷敏一個激靈,好似回到了雁門關外那尸體堆積的城頭,下意識地道:“相公所言在理!”
狄進微笑:“倒是因緣際會,雁門關外,是我們與這位遼國的漢臣劉六符談判,如今又是我們三人,而經過這次的接觸,我已經基本肯定,遼國并未做好全面戰爭的準備,此番遣使來河西,是為了和平!”
楊懷敏知道自己失態了,可氣勢一旦衰弱下去,一時半會哪能回得上來,只能干笑道:“若無相公神威,攻滅西夏,遼人哪會服軟?”
“錯了!遼人祈求和平,卻也不會服軟!”
狄進搖了搖頭:“遼國確實沒有做好全面開戰的準備,但我軍一旦越過界河白溝,踏足涿州之地,他們會傾盡一切來戰!”
“兩個原因!”
“第一,燕云于契丹也是絕不可失的要地!”
“第二,遼東大延琳反叛,如果遼庭這個時候退縮了,那不僅是渤海遺民,奚族、阻卜、女真乃至漢民,都會反!”
“我之前在三司任職,看過全國的賬簿,當時還未與黨項開戰,想要為河北和河東提供足夠的糧秣和資材,就已經顯得勉強,更別提現在……”
“想必朝堂之上,已經有不少老成持重的臣子,提及這點了吧?”
楊懷敏遲疑著道:“是……是的……”
頓了頓,楊懷敏知道不能跟著對方的節奏走,強行扭轉話題:“狄相公倒是把老奴問住了,老奴只顧得上宮內的事情,不敢議論前朝政務,盼著辦好了差事,速速回京,將河西的捷報啊,都稟告給圣人呢!”
將太后的尊稱抬出來,狄進也打住了話頭,微笑道:“是啊,我還未問,楊都知此來何事?”
楊懷敏趕忙道:“圣人聽聞,興州出土了一件天降奇物,恰是我朝收復河西之際,如此天人感應,祥運綿長,乃吉兆,命老奴將此物帶回京中!”
“天人感應……”
狄進聞言笑了笑。
事實上,別說天子了,就連士大夫都不信天人感應一說,正經的儒門中人都清楚,這不過是一件用來震懾皇帝,遏制皇權,使之不可胡作非為的工具而已。
當然在很多時候,哪怕不信,天人感應也可以作為借口,用來攻擊政敵,扳倒宰執。
而此時太后的旨意,同樣是運用了這個理論,將興州的大捷與神石的出土結合到了一起,聰明地將女主當國的預兆暫時剝離,也沒有一上來就稱之為祥瑞。
這就讓人無從辯駁,難道太后想看看宋軍大捷后,在當地出產的一塊奇石都不行?那就是公然抗旨了!
狄進當然不會公然抗旨,他的理由堂堂正正:“楊都知來晚了些,遼國的元妃不知從何處聽到了這個消息,將之視作祥瑞,這倒是有些難辦……”
“為何難辦?”
楊懷敏臉色沉下,態度變得強硬起來:“狄相公,興州已是我大宋的疆域,難道興州所產之物,還要看遼人的臉色么?”
“然而這塊‘天雨鐵’從天而降的時候,興州還在夏人手里,那位祭司則要將此石獻給遼國的元妃,從這點歸屬上,遼人討要并不過分,我朝是禮儀大邦,非那等化外夷民不講規矩!”
狄進說到這里,語氣變得嚴肅:“當然,你我同屬宋臣,我自是不會與你爭辯,只是此物既為兩國的貴人所爭,它就不僅僅是一塊石頭,更代表著兩國邦交!”
楊懷敏同樣不想爭辯,作為身體殘缺的閹人,他完全可以不講道理,聲音頓時尖利起來:“這怎么扯到兩國邦交上去了,狄相公,你這話也太危言聳聽了!”
“是不是危言聳聽,不是伱我說了算的,而是如今的對峙,已經讓戰事一觸即發,倘若兩國開戰的最后導火索,是因為一塊石頭,那載入史冊,豈非貽笑后人?”
狄進抬起手,直接中止這場交流:“楊都知不必再說了!太后下旨時,并不知遼國會遣使索求,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此事回稟宮中!”
“好!好!”
楊懷敏面色數變,他可以不講道理,但對方可以讓他開不了口,看了看周遭衛士那一道道虎視眈眈的眼神,終究只能哼了一聲,拱手道:“老奴便上書,請圣人定奪!”
說罷,這位大內都知氣沖沖地回到了自己的客房中,提筆開始寫密報。
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密報里面自然免不了盡詆毀之能事,將這位經略相公立功后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嘴臉描繪得惟妙惟肖,便宜行事,便宜到連太后的命令都不遵從了!
“以為立了大功,就能猖狂得意了么?你等著,太后不會放過你的!”
“那些老臣根基深厚,都是一紙詔書貶黜出京,還拿不下你這受人嫉恨的年輕經略相公?到時候墻倒眾人推,有的是落井下石的!”
“對了,還要加上一句,心中只知官家,全無太后,太后如今最是忌憚這點!”
心中翻騰著濃濃的惡意,嘴里喃喃低語,楊懷敏正琢磨著如何寫讓太后最為震怒,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冷笑:“蠢!不說你這信能不能遞得回去,等信回京,太后再下旨來興州,神石早就沒嘍!”
“誰?”
他大驚失色,猛地起身,但隨之入內的,只有一路護送來的皇城司禁軍。
而楊懷敏左右查探后,情緒逐漸冷靜下來,心頭陡然一悸:“不好!我是中計了!狄進此舉,是要故意拖延時間啊!”
便是八百里急遞,日夜兼程,來回也要七八日,萬一趁著這段時間,神石已經被劉六符拿了去,回到遼地,難道親自去追回來,差事就辦砸了!
到時候即便太后貶了狄進,他也沒了前程可言,而狄進還有士人相護,此舉更會得到大量朝臣擁戴,早晚會重回朝堂,自己則是徹底完蛋……
“你是誰?你為何要出言提醒?你和……誰有仇怨么?”
想到這里,楊懷敏揮退手下,在屋內緩緩走動著,輕輕地開口詢問道。
待得三聲試探都未得到回應后,他咬了咬牙,干脆問道:“你能幫老奴拿到神石么?你且放心,這份功勞老奴絕對不會瞞下,一定上稟圣人,只要她老人家一喜,保證你有享不完的富貴榮華!”
“呵!”
終于,一道說不出奇異的味道飄入鼻翼之間,楊懷敏驚喜交集地聽到一聲回應在耳邊響起:“今夜三更,帶足人手,得神石后,速離興州,回返京師,這是你能辦好太后差事的唯一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