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方內景地,乃四逆魔教于虛空辟出的“接引渡口”,也是設立在天水府的一處“堂口”。
無數流散于六郡之地的憑證信物,一經觸發,符合條件,具備修道資質,其人念頭、神魂就會蠢蠢欲動。
倘若愿意接受四大護法的感召,便可以來到此處,經過勘驗身份,拜入教中,成為信眾。
陳行微微抬眸,呈現于眼前的內景地,宛若一座泥胚土廟。
外頭顯得逼仄狹小,瞧著不甚出奇,邁過門檻才會發現里面極為開闊。
四面所繪的浮雕壁畫上接極天,宛若巨幅的長卷鋪陳開來,團團祥云霞光托舉著諸圣仙真,皆是對著一個方向,好似朝會的臣子進謁拜見至尊。
目光順勢寸寸挪移,便是神臺香案所供奉的五尊法相。
筋菩薩,骨修羅,皮魔王,肉金剛,血武圣。
但在它們之上,還有一道面目模糊的九尺神像。
頭戴天圓,足履地方,冠帶九氣,結為衣裳,散發玄奧之神態,渾然之氣息。
與五尊護法的猙獰兇惡,簡直是大相徑庭。
“四逆……魔教的名頭,可比白陽教名副其實。”
陳行置身于泥胚土廟,任由魔性意韻如潮浪翻涌,濃云浮動,也無法對神魂造成半點兒影響。
他所觀想臨摹之相,乃是一尊捉拿星辰,舉持炬火的神人,腦后躍升三輪真陽,泛出赤、青、白三重赫赫寶光。
咚咚!
咚咚咚——
這座內景地轟然大震,宛若大鼓擂動,發出“喀嚓”裂響。
正應那句俗話,廟小容不得大佛!
縱然五尊法相栩栩如生,好似拔升到百丈之高,欲要鎮壓而下。
卻被三輪真陽肆意噴薄的赤焰、青焰、白焰輕易逼退,蒸騰為縷縷焦黑灰煙。
“可惜,我只進過寥寥幾次的太史公守藏庫,始終無緣一觀道君本紀。”
陳行大袖飄搖,駐足于廟宇中。
茫茫虛空收容數不勝數的內景地,最拔尖的莫過于,至今未被證實存在的墮仙元府。
其次便是包羅寰宇萬象的太史公守藏庫,相傳存放數個道紀更迭的秘辛傳聞,稗官野史。
以及傳聞中早已被付之一炬,好似從未存在過的十二位道君本紀。
“道喪,濁潮。”
陳行默默咀嚼這兩個詞,白陽教作為長久活躍在赤縣神州的第一造反大戶,不僅掌握叩開神通大門的完整傳承,更有比擬龍庭中樞的豐富典藏。
“啟出那座墮仙元府,可知濁潮之根源,道喪之真相。
進入太史公的守藏庫,便能夠弄清楚,道庭坍塌之緣由,道君征伐之內情。
我教奉三陽為尊,高舉星炬,照徹神州,以期恢復與道庭的聯系……赤縣神州作為道庭下轄之地,已經沉淪失落三千年了。”
陳行心下喟嘆,四圣傳道之前,萬天大多都是蠻荒絕域。
其間道理破碎,法脈不存,生靈蒙昧,如同未曾開化,茹毛飲血的禽獸一樣。
直至四圣顯世,命貴為道君的十二仙首行走萬天,傳道教化,重續法理,這才奠定道庭的無上基業。
因此,對于白陽教而言,濁潮、道喪都不是真正的大禍,與道庭斷絕來往,失去道君庇護,才算赤縣神州的劫難。
無論陸州、寰宇,亦或者大千上界,都不是長存不滅,天地盡皆有壽,一旦到了大限,日月縮運,消亡成空。
“倘若龍庭只是統攝靈機,奉養己身,續命延壽,倒也不算什么。
那位太上皇胃口再大,又能吞得了多少。
可這一甲子,靈機只減不增,府郡之外的偏僻鄉野,旁門散修連雜氣都難采取,隱隱有竭澤而漁的跡象。”
陳行眸光幽暗,宛若深邃古井:
“一旦山川大澤化為無靈之地,長此以往,赤縣神州必將成為絕域,重回蠻荒的可怖景象。”
龍庭隱瞞了一樁事,靈機并非憑空而生,乃是四圣從虛空引落,澤被寰宇生靈。
這才有萬類霜天,競相蛻變的三大秘境。
肉身,神通,長生!
越是法脈昌盛,人杰地靈的陸州、寰宇,越是靈機濃郁,大道顯跡,也越容易突破境界,向上攀登。
古老相傳,似那大教林立,道統遍地的陸州、寰宇。
從來不乏那種生來就是神通秘境,引得大道轟鳴的至尊種子。
這在道喪之后的赤縣神州,壓根無法想象,好比天方夜譚。
“濁潮埋葬諸圣道統與百家法脈,讓修行之路坎坷難行,倘若再被龍庭盜盡靈機,本就殘破的天心道理徹底不存,此世當滅矣。”
陳行神魂凝聚,活靈活現,羽衣星冠,仙氣飄飄,他忽然疑惑:
“不過為何,我會知道這些?”
適才所思所想,諸般念頭,皆是無端浮現,好似早已烙印下了。
“我究竟是義海郡的陳行,還是白陽教的陳……”
神魂自問,卻未自答,念頭輕輕跳動,三輪真陽躍躍升騰,將這一縷雜思抹去。
那尊捉拿星辰,舉持炬火的神人陡然睜眼,迸射無窮無盡的熾烈焰光。
喀拉拉!
整個內景地好像皸裂瓷器,開始崩塌,瓦解,泯滅。
神魂之威,幾如傳說之中,佛門敬拜的毀滅明王。
怒火一生怒目而視,便令大千世界沉淪毀壞,歸于虛無。
義海郡,某座府邸。
將一縷心神寄托內景的四逆魔教信眾,驀地察覺不對勁,又驚又怒:
“哪個猖狂的賊子……”
他話音還未落下,身形猛然巨震,七竅如受重錘砸擊,噴出滾燙的血液!
緊接著,雙眼空洞,好似燭火被風吹滅,口鼻呼吸瞬間消散。
整個人仰面倒下,徹底死絕。
“誰!”
“犯我圣教!”
“找死……噗!”
這樣的場景,發生在許多地方。
偌大的天水府,六郡之地。
同一時間,約莫百余名修道人神魂湮滅,頃刻沒命。
生機像是被掐斷的香火,徐徐飄起一縷縷青煙,沒入茫茫虛空,回歸于他們所供奉的神像軀殼。
“拜神求賜,道性不全,如何超脫?左右不過是給泥雕木塑背后的那幫人,當活生生的資糧。”
陳行搖搖頭,他所觀想臨摹的神人法相,腦后頂著三輪真陽,將由“法”與“理”所筑成的內景地燒塌焚滅。
其人眸光倒映出百余道飄浮的香火青煙,滾滾匯入渺渺茫茫的虛空深處。
充盈神魂大袖一揮,意欲離開,毀了這一處內景地,就等于抹掉陳曄伙同四逆魔教,害死兩個道院生員的行蹤痕跡。
再加上所有知情者悉數死透,即便璇璣子窮盡修為,搜山檢海,也注定無功而返。
“下不為例,下不為例……陳行啊陳行,你好生的優柔寡斷,實在不配占我一個‘陳’字。”
隨著那尊神人法相越發凝聚,三輪真陽光輝熾盛,羽衣星冠的神魂氣機倏然變化,竟以旁人的語氣點評著自己。
忽地,他像是感應到什么,眸光一落,發現這座內景地所接引的眾多氣機,竟有一道未曾受到波及。
一縷狀似香火的青煙,極為稀薄,近乎于無,卻被四尊護法垂青留意,欲要賜福吸納入教。
“好難得地根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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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誰在看我?”
白啟心頭微微一動,莫名有種被窺視的感覺,他修煉通文館的心意把,專精于五感,又得《蛟伏黃泉經》,念頭演化浩瀚心海。
比起三練、四練高手的敏銳靈覺,有過之而無不及。
收起那枚登仙令的瞬間,他周身好像被輕風拂過,耳畔兀自出現一道溫和嗓音:
“在下,陳隱。小友可有興趣,了解下白陽教?”
白陽教?
那幫殺害道院生員,惹得道官震怒的造反逆賊?
白啟眼皮突然跳起,不動聲色望向忙著湊齊五行奇珍,采取太歲辰土的齊琰、呂南師兄弟。
見到他們毫無反應,暗暗長舒一口氣,又轉過頭瞥了一眼關興邈、陶昀兩人。
確認這聲不知來由的虛空傳音,唯有自個兒才能聽見。
“我可是遵紀守法的良民,黑河縣的白七爺,以后還要當郡城、府城的大老爺!哪能跟反賊廝混!”
白啟眉頭微皺,自然而然浮現這種念頭。
誰吃飽了撐的,把腦袋栓褲腰帶上造反啊?
“反賊?實則不然。白陽教所喊的口號為‘炬燭帝志,洞滅魍魎’!
自古奉三陽為尊,立志滌蕩寰宇,掃除妖氛鬼蜮,還赤縣神州一個朗朗乾坤!
小友,你莫要信那幫道官走狗的胡說八道。”
那道溫和嗓音好像含著笑意,落向風平浪靜的浩瀚心湖,并未激起絲毫波瀾。
是大高手!
白啟瞬間頭皮發麻,此人相隔不知多遠,居然能夠洞察自己的內心想法。
而且是毫無滯礙,連《蛟伏黃泉經》都無法感知。
恐怖如斯!
若非白啟不好表現異樣,他都想倒吸一口涼氣了。
“小友,你所修持法門,頗合佛門的‘六塵’之論。
佛曰,色境有二,一為‘顯’,一為‘形’。
顯有青、黃、赤、白、云、煙、塵、霧、影、光、明、暗等十二種;
形有長、短、方、圓、高、下、正、不正等八種。
六塵之論,囊括色、聲、香、味、觸、法,使眾生心中涌現好、壞、美、丑、貴、賤之妄想。
故而又名‘六妄’、‘六衰’,道門又云‘六賊’。
你這心海無垠,映照內外,委實高妙。
一旦生出雜念、煩惱、業障,便能自醒,入定破之,乃破六賊,煉道心的上乘之法。
在下對小友并無惡意,且六塵俱斷,自是能夠不起波濤。
當然,我并非有意窺探,而是小友你亂了方寸,沒有守住心神。”
閣下說的都是啥?
白啟忍住撓頭的沖動,他每個字都聽清楚了,但放在一起委實有些難以明了。
大概是夸贊《蛟伏黃泉經》,以及暗示自個兒很厲害的意思?
白七爺默默做著閱讀理解。
“人心之成見,委實如同大山,想要挪動搬開,真真千難萬難。
白陽教只是打算做那千年暗室,唯一的持炬點火之人,罷了。”
那道溫和嗓音幽幽嘆息,好似被誤解極深。
白啟念頭收斂,并不接話,宛若蛟龍蟄伏幽邃無聲。
自身映照的那方心海,倏地泛起漣漪,捕捉到一絲痕跡。
“小友果然聰慧,在下只是出言稍微點撥,就曉得怎么防范了。
我有一對頭,收了一個武道好根苗的徒弟,整日掛在嘴邊。
小友,你與在下有緣,不若……試試拜一拜我,做個記名的傳人?”
自稱“陳隱”的白陽教大高手語氣里透出贊許,讓白啟腦海里冒出一個“邊捋胡須邊點頭”的鶴發老者形象。
“認伱當師父?你可是反賊,到時候被抓了,株連名單上都要捎帶上我!
真是倒霉,怎么被白陽教的死老頭盯上了,不知道這時候,報上師父的名頭能否管用?”
白啟很想喊聲“家師寧海禪”,好嚇退這個白陽教反賊。
但念頭一轉,人家連威壓赤縣神州的龍庭都不怕。
打出通文館的招牌,恐怕沒啥效果。
“小友心懷疑慮,在下也不強求。白陽教大門敞開,若有心了解一二,不妨報我名字。”
那道溫和嗓音像一縷清風,吹起鬢角發絲,再無動靜。
“陳隱……沒聽說過啊,來頭很大嗎?”
通常來說,有底氣說“出門報我名字”這種話,要么是胡吹大氣,要么是本事驚人。
自家師父寧海禪除外。
畢竟他結仇太多,離開天水府,幾乎從來不用大號。
白啟獨坐片刻,確認那位無端端冒出來的白陽教反賊當真走了,心海復歸平靜。
他這才起身,邁步走向忙活半夜的齊琰、呂南師兄弟。
“齊兄,你可曾聽說過白陽教?”
他好似閑聊一般,隨口問道。
“道喪三千年來,第一造反大教嘛,誰不曉得。
龍庭治世之前,他們就犯上作亂,刺王殺駕。
好幾個短暫一統神州,公開稱帝的蓋世梟雄,都被行刺過。
甚至有一兩位真龍天子,明確死于白陽教之手。”
齊琰頷首,這個造反大戶的響亮名頭如雷貫耳,就算沒啥見識的旁門散修,或多或少也清楚幾分事跡。
“這么厲害?”
白啟出生于黑河縣,放在上輩子算是鄉下土鱉之流,與龍庭呈鼎足之勢的七大上宗、五座道宗,他就知道寥寥幾家。
“不應該啊,得真樓內,并未見過相關記載……這種傳承久遠,足足三千年,而且干的還是造反大活,始終未被剿滅的大教,居然都沒哪本書提及過。”
齊琰押著周盛,搗鼓著五行奇珍,悉數熔煉過后,好像搓泥巴一樣,將其捏成大盆形狀。
他一邊做事,一邊詳細解釋:
“白陽教攏共三支,對應赤、青、白三陽。
哪一脈掌權,坐上教主大位,就以其為名。
數千年間,涌現過赤陽教、青陽教,而今該是輪到白陽當道了。
只不過,白陽教銷聲匿跡許久了,最近才折騰出些風吹草動。
傳聞是教主受傷,遠遁閉關,不知真假。”
“教主?”
白啟眉毛挑起,好奇問道:
“號令千年大教,膽敢跟龍庭作對,該是啥樣的人物?”
齊琰敬畏道:
“白陽教兩大傳承,《三陽劫》威力無窮,焚山煮海,《未來無生星斗圖》偷天換日,妙算如神。
這一代教主姓陳名隱,罕見地同修兩門,堪稱當世最頂尖的那一撮神通巨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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