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欄、柴市的兩位東家,加上武行的坐館師傅,幾個有數的三練高手,湊成龍王廟祈雨臺上的一桌酒。
他們是跺一跺腳,黑河縣都要抖三抖的地頭蛇,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水河有實無名的“縣太爺”。
前殿火把熊熊,四周燭臺點亮,驅散濃墨也似的茫茫夜色。
飽受鄉民尊敬的王廟祝,盯著童子雜役把酒菜上齊,確認沒出什么差錯,便識趣退走,不做半點打攪。
他合上大門前,抬頭望了一眼,一眾正襟危坐,氣勢不凡的大佬中間,白啟顯得格外扎眼。
此子分明年紀最小,資歷最小,武功也最低,卻在天鷹武館韓揚的左邊,柴市東家宋麟則居于右邊。
“真是一條成勢的白蛟!”
王廟祝感慨道。
這一幕,如若讓韓隸、鄧勇、宋其英見到了,必定瞠目結舌,驚掉下巴。
蓋因,龍庭治世之后,仍舊沿用道喪前,以左為尊的禮法規矩。
祈雨臺上的七把座椅,擺放很有講究。
韓揚做東,乃是半個主人,又受武行欽服,德高而望重,所以當仁不讓,坐在中間。
接下來,左右兩邊理應安排給宋麟與包大慶,前者是柴市東家,后者代表火窯,地位和武功都不差。
往年,黑河縣的幾把交椅,向來是三大家為首,武行坐館緊隨其后,然后才輪得到鄉紳大戶。
里頭的說法嘛,無非就是有勢,有拳,有錢,視乎這三樣東西的大小多寡而定。
若非赤眉賊半道殺出,攪出好大動靜,導致魚欄、柴市折損人手,傷筋動骨。
今晚做東擺酒,主持大局的,理應是何文炳和宋麟。
此刻,時異勢殊,武行師傅帶著一眾弟子殺賊,占得民心與威望,反而短暫壓過兩家一頭。
白啟被領到主位以下,左手第一把座椅。
這次序一定,就代表以后的黑河縣,年不過十八的白七郎,大可橫著走。
地位躥升之快,簡直匪夷所思。
“天災人禍,咱們黑河縣不是沒受過,這一次確實遭的重,但只要好好休養生息,應當無礙。
郡城外頭生活艱難,大伙兒都知道,妖禍、魔災、天傾、濁潮……就沒絕過。”
韓揚率先舉杯,其余人也跟著這樣做,寒暄過幾句場面話,就開始商談正事,
關于賑災放糧,安定民心,以及內外城的衛隊整編,韓揚講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可見這位相貌平平,臉色灰撲撲的韓館主,確實胸有丘壑。
最后一條,招募鄉勇,整編衛隊,讓右邊第一位的宋麟,以及最下首的何文炳眼皮狠狠一跳。
眾所周知,黑河縣并不設衙門,郡城只管征丁收稅,瑣碎雜務一概不應,交由本地自治。
早前都是魚欄、柴市、火窯三大家,獨力組織人手,沒事的時候,就負責押送貨物,巡街打更等日常,需要剿匪殺賊,也能派上用場。
現在卻被韓揚單獨拎出來,打算重新整編,無疑是觸動三大家的利益根子。
“團練民兵么?”
白啟腦袋里蹦出一個詞,他心下思忖:
“以前,這種衛隊等于三大家的私養護院,只聽東家的話。
韓揚如今想插一手,由各大武館訓練,承擔守城、緝盜、疏通溝渠、救火巡夜。
這等于地方上的團練了,各戶出壯丁,領一份月錢。
老江湖的手段還是辣,不動聲色就把武行地位抬上去了。”
宋麟與把兄弟胡振山對視一眼,開口道:
“從人數眾多的賤戶中,招募鄉勇,設想固然是好,但兵器、糧草、月錢等支出,長期維持,恐怕不小。”
韓揚并未做聲,左邊第二位的朱萬沉聲道: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黑河縣的衛隊,說是悍勇,剿匪得力,可只顧著跟諸位東家辦事,連守城都不上心,懶驢上磨也似。
赤眉賊輕易攻進外城,放了好幾把火,內城這邊聽到動靜才反應,那些統領身為二練好手,結果像一盤散沙,讓賊人逐個擊破……宋爺,咱講話直接,你也莫怪。
倘若下次再來一次匪患,柴市的衛隊,管不管其他家的死活?
外城棚戶區被燒成白地,無人救火,內城大戶被破門,也沒人救援!
兩位東家是否能脫掉干系,洗得干凈?”
宋麟臉色一沉,正欲反駁,卻見把兄弟胡振山輕輕搖頭。
大勢不可違!
“老朱難得說了一回人話,衛隊早成了東家養的私兵,遇上旁的事出工不出力。
要我說,就按照韓兄制定的那樣,從賤戶當中選拔青壯鄉勇,保境安民。
至于銀子?武行可以合力出一份,三大家也該各自拿一份,畢竟做買賣,求的就是個太平。”
斷刀門的穆春跳出來幫場子,火窯的包大慶沒表態,明顯等著魚欄和柴市打頭陣。
“韓館主言之有理!魚欄愿意每年出五千兩,以供招募鄉勇訓練之用!”
坐在最下首的何文炳面色疲憊,嗓音嘶啞,服軟似的主動應下。
宋麟神色頓時難看,武行這邊齊心協力,三大家各有心思,還怎么談?
“我也愿意出五千兩,作為資助。另外再加一千兩,修蓋外城棚戶區,讓難民有個容身之所。”
這位柴市東家心一狠,干脆比誰更能砸錢,以自己的家底,難不成還能斗不過魚欄?
“既然宋爺、何爺都樂善好施,慷慨解囊。我代黎師傅點個頭,湊個四千兩,再加一百口兵器。”
見著宋麒和何文炳都松口了,包大慶才肯吱聲。
至此,這樁事算敲定了。
“錢袋子裝滿,具體的章程,就看韓兄如何籌劃了。
黑河縣不小,招募鄉勇,讓賤戶也有吃口飽飯的活計,乃是一樁天大好事,必定響應如云。”
望向被武行推舉出來的韓揚,胡振山頗有些夾槍帶棒的意味。
“白小哥兒,你有啥高見?不妨講講看。咱們唯教頭馬首是瞻,他若能夠站出來,無論諸位師傅,亦或者三大東家,肯定都服氣。”
韓揚語氣輕飄飄,借著通文館作擋箭牌,一番話滴水不漏,完全沒給胡振山半點機會。
這可是你讓我說的!
白啟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巴,從容不迫道:
“韓館主牽頭,其他的武行師傅也同意,三位東家愿意出錢,皆大歡喜。
我師傅常言,事無巨細,落到實處才可成行。比如這整編衛隊,應該招募多少人,如何管理統轄,避免濫竽充數……我有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韓揚一愣,他本意是隨便遞個話頭,無論白啟后面講什么,吹捧夸贊兩句就是了。
習武練功,確實存在年紀輕輕的拔群英才,往往觸類旁通,精進迅猛。
但論及處理常務瑣事,講究人情練達,卻非他們所長。
“白小哥兒請講。”
韓揚微笑以對,只當少年人好出風頭,故意表現自個兒。
“三籍六戶,乃龍庭立下的規矩。府郡也好,縣鄉也罷,造冊定戶,都是之首要。
既然如此,不妨以十戶為牌,十牌為甲,十甲為保,設立保正、甲長、牌長之位,進行聯絡互通。
再把十保為一團,置一練、二練的好手為團總,團副數人。再讓武行師傅統領,做個團指揮,而東家派人充當知事。前者招募鄉勇傳授拳腳,后者分管錢糧采購,各自操持。”
輕瞥了一眼面皮忽地繃緊的韓揚,白啟笑道:
“我師傅不喜歡拘束,更懶得摻和,依我看,團指揮非韓館主莫屬。穆門主、朱門主,勝任團副。知事三五人,則可以由柴市、火窯、魚欄的東家指派。
除開搶收莊稼的緊要時日,平時每月都應當訓練,五百里山道、八百里河道,不缺土匪、水賊,正好拿他們練手,定時清剿,保得周遭鄉寨安寧。”
此子當真只有十七歲?為什么分豬肉這種事,都做得這般熟練?
席間眾人無不驚愕,并非震驚于白啟提出的“高見”,而是這一通安排下,武行坐館與三大家皆分到實際好處。
前者捏住槍桿子,后者握緊錢袋子,彼此都不算虧。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韓揚由衷贊道,毫無半點兒敷衍,整編衛隊的這個想法他才萌生不久,壓根沒有清晰的章程。
白啟卻在瞬息之間,便能想得明白,兼顧各方各面,屬實難得。
至少自己兒子韓隸,絕無這份靈敏機智。
“不過白小哥兒漏了一人,你斬殺楊猛,為黑河縣除一奸賊,可當‘團副’!”
韓揚投桃報李,嘴角含笑道:
“白小哥兒打漁人出身,從東市碼頭傳出的響亮名聲,不如把漁民統合起來,也作為鄉勇招募,編入白小哥兒的魚檔。
屆時,再并幾家鋪子,弄個船隊,也方便做買賣。
從黑水河到怒云江,這條道上,財路頗多。
東市埠口的三處渡口,也可以讓何兄拿出來,就當借給白小哥兒操練漁民,增進水性。”
那不就成現在的魚欄了?
掃了一眼垂頭喪氣的何文炳,白啟心想道:
“我當東家,他干嘛去?真要做成了,以后黑水河得改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