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這樣說,王癩子他用人血肉打窩,聚來的不僅僅是鬼紋魚……”
那天晚上潛到迷魂灣柳樹岸的魚窩,白啟就是被一團紅彤彤的劇烈光彩晃花了眼,從而吸引過去。
十幾條鬼紋魚,應該沒有這么刺眼的濃郁色澤,如今再作回想,極可能是那條叼走陳跛子的大妖魚。
“要不湊過去瞧瞧?刀伯和阿弟都講,魚欄的雷總管悍然出手,雖未斬殺妖魚,卻也給予重創,至少是半死狀態吧?”
白啟心頭浮現一絲猶豫,他這剛破關一練的身板,面對成精的大妖,感覺也就算個飯前糕點,經不住幾口啃的。
“咦,怎么有股腥氣?好多血……”
他沒有妄動,小心翼翼伏在河底,一點點挪著,人還沒靠近,就看到湍急洶涌的暗流下竟是漂浮大股殷紅。
其色濃郁到散不開,引得許多魚蝦迅速圍攏。
白啟收起破邪靈目,眸光微微一凝,隱約瞧見一條幾丈來長,飄在河面的龐大黑影。
“像是鯰魚成精?”
他眼力極佳,望著那對黑須無力垂落,油黃色的皮膚滑膩膩,背上似有一條八九尺長的猙獰傷痕。
“真大!身子比一條烏篷船還要長,尾巴一甩,掀起的浪花都能拍沉舢板。”
白啟嘖嘖稱奇,極有耐心地緩慢潛行,額頭水紋微微發亮,吸引水流裹住周身,好似把氣息完全掩蓋住了。
周圍成群的魚蝦穿梭,如同聞到誘人氣味,蜂擁趕來享受饕餮盛宴。
它們大口吮吸妖魚散發的腥紅血漿,隨后接連不斷地暴斃。
僅僅二十息不到,附近河面就已浮上一層慘白,可謂觸目驚心。
“這妖魚的血里有毒?”
白啟連忙抽身退遠,卻又發現絲絲縷縷的腥紅色澤,像是被條條水浪隔絕在外。
“水紋!庇護自身!精通層次的打漁技藝果然非同一般!”
約莫再過半柱香左右,黑水河底靜謐無聲,一窩又一窩的大魚小魚,全部翻起滾圓肚皮,似被活生生撐死。
白啟發動破邪靈目,離得越近,那團紅彤彤的鮮艷光彩越發明亮。
沒過多久,他終于看清為何物了。
原來是拳頭大小的粉嫩肉團!
上面好像貼著幾張黃紙,內里包裹住某種堅硬物什,似人之心臟,還會咚咚的彈跳。
不過那種脈搏似的輕微震蕩,一次比一次慢,宛若即將停止歸于沉寂。
“這頭妖魚,要死了。看來魚欄的雷總管,并非浪得虛名之輩。”
白啟略微放下緊張,思慮片刻,打定主意。
他運起八段功當中金蟾鳧水的發力動作,雙腳一蹬,像是利箭躥射出去!
全身筋肉瞬間繃緊,一股兇猛的勁力灌注臂膀,加持于五指之上。
快!準!狠!
摘桃也似,撞開濃稠的血漿。
一把抓住那顆粉嫩肉團,直接扯落!
那頭奄奄一息的妖魚仍有幾分兇氣,張開門板大的闊嘴,露出細密尖牙,仿佛要吃人。
可終究是傷勢太重,難以掙扎,撲通一聲,翻過龐大的身子,徹底沒了動靜。
等人高的浪花“嘩啦”推動,白啟甚至沒來得及好好端詳到手的收獲,就被沖出老遠。
冷風刺骨的黑水河上,今夜一反常態極為熱鬧,數十只烏篷船首尾相顧,火把噼啪燃燒,猶如蜿蜒的長蛇盤繞。
各色人手或操持船槳,或四下探看,穿梭在一叢叢蘆葦蕩里,像是尋覓著什么。
忽地,一聲摻雜激動的嘹亮聲音回蕩開來:
“雷總管,找到了!”
落在后頭的那艘烏篷船,有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
身材不高,五官平常,唯獨一雙眼極為亮堂,好似蘊著光彩,有股子神華內斂的高深味道。
他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頭發散亂披在腦后,衣袍對襟的扣子也松脫著,眼皮耷拉打著瞌睡。
“找條死魚,你吼那么大聲作甚?大爺耳朵是聾的嗎?”
雷雄撇撇嘴,似有一肚子火氣,罵罵咧咧幾句。
嗚的一聲破風聲響,他抬腳踢出一根船槳。
宛若利箭離弦,崩的射遠,飚出水浪。
隨后,其人足下輕點,看著輕飄飄,實則壓得烏篷船往下一沉。
借著這份力,衣角唰的振開,身影如同急電橫掠,霎時就在幾丈開外。
“雷總管無愧魚欄第一高手之名啊!”
“要不然咋能做咱們的供奉!”
“那是,熊鷹虎豹!你聽聽,誰為第一?”
雷雄施展一葦渡江的輕身功夫,劈波斬浪,轉眼來到呼聲源頭。
他眼皮一掀,果然看到一條肥碩的大魚橫在蘆葦蕩里。
濃烈的血腥味兒已經淡了許多,水面的殷紅顏色也幾近于無。
應該死去挺久。
“我就說,五百斤的大鐵弓勁射,再吃一記裂云手,沒道理還能活著。”
雷雄像是抱怨發牢騷:
“大晚上非得勞累我到黑水河吹冷風,我一年也就吃你魚欄幾千兩銀子的孝敬罷了,真他娘晦氣,回頭便找何文炳談談價!
殺頭妖魚,要我老命,必須加錢!”
旁邊烏篷船上的魚欄衛隊只當沒聽見,這位雷總管出了名的憊懶,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
每次有事要他解決,沒個三邀四請的,指定沒啥盼頭。
“誒?內丹呢?這頭妖魚至少有個三百年氣候!那么大一顆內丹,去哪里了?”
雷雄猛地回頭,雙目精光暴射,冷然掃過烏篷船上的一眾打手。
簡直像霹靂打閃,突然落在他們身上。
驚得所有人汗毛倒豎,好像山中撞到兇氣騰騰的威猛大蟲。
“雷總管饒命!”
“咱們壓根沒碰!”
“不關我的事啊……”
幾條精悍的壯漢,瞬間就似軟腳蝦跪倒下來,連連磕頭。
這就是頂尖武師的厲害之處,精神格外凝聚,一旦放出氣勢,便能起到極為明顯的威嚇作用。
“估摸著也是,這頭妖魚沾染了幾分濁氣,所以才成精了,到處作祟吃人。
流出來的精血蘊含劇毒,我都不愿意碰,更別提你們這些腌臜貨色。”
雷雄很快收斂目光,無意為難小嘍啰,略有些遺憾:
“可惜那顆百年孕養的內丹,若是服用得當,嘖嘖,憑空造就一位練骨大成,不曉得便宜誰了。”
黑水河風急浪大,既然尋到妖魚尸身,拿回去夠交差了。
這位雷總管也沒興致待下去,正打算離開,卻聽見魚欄打手討好似的問道:
“總管,沒內丹,還有魚肉……我聽說寶魚滋補筋骨,強壯血氣,這妖魚必然也不會遜色,您要不要取些?”
雷雄哂笑,語氣無比輕蔑:
“真是蠢材!我且問你,可知妖魚為何有個‘妖’字,寶魚又為何有個‘寶’字?
分明都在黑水河里,吃一樣米憑啥養出兩種東西?”
打手滿臉訕訕之色,尷尬地低頭。
“雷爺教你個乖,依照府城的那幫道官仙師所言,道喪千年,天地靈機因著一場無端大禍被污染,將其命為‘濁潮’。
飛禽走獸,草木山石,沾染之,便是該殺的‘妖’。
山澤野修,旁門散人,觸碰之,便是該死的‘魔’。
這條妖魚全身上下,除卻那顆內丹,都是劇毒。
你吃一口,明日就發瘋發狂,然后被你家主子剝光衣服送進豬籠,丟下河淹死。”
打手駭得臉色煞白,暗自慶幸自個兒剛才忍住沒貪小便宜。
“咱們黑河縣十萬戶人怎么來的?你們興許不曉得。
雷爺開恩,同你們多講幾句,五百里山道,八百里黑河,原本有二十鄉、十一鎮,百年以來,皆遭過妖禍,或者魔災,無法再落腳居住。
所以才拖家帶口逃難過來,充作挖河堤、扛沙袋、下礦挖土的苦役。”
雷雄連連冷笑,回望茫茫大霧籠罩,幾成濃墨一色的黑水河。
“別以為打漁當賤戶,就是人間最慘事了。
縣城外頭還有好幾萬想賣身當奴仆都沒門路的役戶流民!”
魚欄打手趕忙作揖,奉承道:
“還是雷總管見多識廣,咱們這幫大老粗,哪里清楚啥子妖魔。”
雷雄咧著嘴無聲笑了笑,那張普通的臉龐陡然生動,浮現出說不清悲喜的一抹神色:
“老子便是大竹村逃難過來的流民出身,如何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