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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過老師的人都會知道,真在教室、辦公室和實驗室以外的地方跟學生面對面,其實自己也會覺得尷尬。
所以,常浩南和彭覺先終究沒去打擾兩名學生之間的對話,而是從他們身后悄無聲息地繞了過去。
直到進入電梯,彭覺先才再次開口:
“那兩個男生剛才討論的什么電影……就是你剛才說的宣傳窗口?”
如果單從年齡上講,他和常浩南其實根本不是同一代人,所以對于這些年輕人的活動并不太了解。
后者則順勢解釋道:
“變形金剛2,最近熱度很高的,據說電影院場場都是爆滿……你想啊,美國人科幻電影里面的東西轉過頭就已經被咱們給造出來了,那反差效果還能差得了?”
彭覺先沒看過這部電影,對此其實也沒什么直觀的概念。
只是從剛才兩名學生的反應判斷,對方的說法恐怕相當合理。
所以也跟著點了點頭。
一時間,氣氛陷入了有些突兀的寂靜。
好在火炬實驗室的樓層不多,電梯很快就到達了頂層。
這里是管控更加嚴密的區域,即便是火炬實驗室的工作人員,也需要刷一張專門的ID卡才能進入這里。
“常院士,言歸正傳。”
分別落座之后,彭覺先的語氣也終于嚴肅起來:
“有了咱們的參與和督促之后,ITER方面的動作比預想中快了不少,大約9月中旬,我們的代表團就能在荷蘭的驗證設備上開始第一次測試了……按照約定,這個周期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可以分配給你……實際因為東方超環那邊的一些調整,操作起來可能還會更多。”
說到這里,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約莫幾十頁的文件:
“我這次之所以突然過來,一是把這份正式的測試流程書交給你,二也是想讓你提前進行一下準備,包括嚴格的測試流程,以及如果有需要的話,最多可以派出兩人隨隊,直接參與測試流程,只不過因為來不及接受培訓,所以不能親自動手操作。”
其實早在剛才聽見彭覺先來找自己的時候,常浩南就已經猜到了對方的目的。
至于對方要的材料,則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此時正放在桌子右下角的抽屜里。
“砰”地一聲,一個塑料文件盒被他放在了辦公桌上。
聽上去,里面的東西不少。
“都在這兒了……”
趁對方打開盒蓋的功夫,常浩南又繼續補充道:
“除去之前早就跟你提過的釋氚模塊以外,正好我這里還附加了另外一個反應堆啟動模塊的測試安排,本來是打算讓你們能做多少做多少,但如果分配給我這邊的時間能延長一些,那完全有可能在這個周期里一起做完。”
“反應堆啟動模塊?”
彭覺先停了下來:
“跟你的鈞天計劃有關?”
緊接著,他把文件盒調轉180°,翻找的動作也從順序變成了倒序。
常浩南坦率地點了下頭:
“預計給空間堆電源用的,金城504廠的那個改造堆沒有足夠的測試條件,并且風險也有點大,干脆直接放到荷蘭去做,等可行性驗證完成之后再用到國內……”
這番解釋顯然沒有回答彭覺先的疑惑:
“可反應堆啟動中子源在業內應該算是很成熟的技術了,目前基本都是參考法瑪通公司的離散縱標計算法……像是嶺澳二期堆芯,只需要提前在C08和N08組件的1#導向筒里面內置好一次中子源就行,為什么……”
問題在此處戛然而止。
因為他終于在文件盒中翻到了《空間反應堆啟動模塊驗證說明》。
翻開之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貌似平平無奇的六邊形橫截面,其中密密麻麻地排布著大概一百來根燃料組件。
本來嘛,只要是裂變方案,無論采用液冷還是氣冷,其實在堆芯這塊都大差不差。
但定睛細看之下,還是能發現一個本質上的不同——
“等等……”
彭覺先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檢查了一遍,確定并不是自己眼花了:
“你堆芯中子源呢?”
一般情況下,在反應堆物理啟動的初始階段,堆內的中子注量率非常低,不足以達到源量程探測儀器的量程范圍。
因此技術人員通常會在反應堆堆芯中插入含有锎252等材料的金屬棒,利用堆芯中子源將反應堆堆芯的中子通量提升至一定水平,使得源量程探測儀器能有效地統計出中子通量的變化,從而輔助堆芯啟動。
剛才他說的嶺澳核電站二號機組,就是這一類方案的典型。
然而,在眼前這張示意圖上,卻完全看不到相關的任何標注。
“這就是需要測試的關鍵部分了……根據鈞天計劃的原則,為了保證安全,空間反應堆在進入軌道之前應保持關閉,并確保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進入臨界狀態。”
常浩南微微后仰,讓自己的上半身陷入座椅靠背:
“而你知道,任何工程上的方案都有一個失效概率,不可能保證100可靠,唯一的辦法是釜底抽薪,從原理上避免這種可能……去掉堆芯中子源之后,哪怕發射失敗,反應堆浸沒雨水或者沙子中碰巧達到了臨界條件,也不可能實現自發臨界。”
這個道理彭覺先當然懂,但這么多年下來形成的既定方案總有其道理。
因此他皺了皺眉:
“可是在沒有堆芯中子源的情況下,靠啟動過程中自發裂變產生中子很少,能透過屏蔽層的就更少,根本不足以達到源量程探測設備的檢出閾,相當于絕大部分啟動過程要在沒有監控的情況下完成,而且這個過程會非常緩慢……”
常浩南一個抬手打斷了他:
“所以我們計劃在一次太陽活動的高峰階段發射,以高能宇宙射線作為中子源進行啟動。”
說著又從文件盒里面取出另外一份文件
“通常,宇宙射線主要包含90的質子和9的阿爾法粒子,當這些高能粒子撞擊反應堆中的燃料時,就會發生如散裂反應之類的核反應,從而產生次級中子,所以在原理上具備協助啟動反應堆堆芯的可能,”
“而這次測試中需要做的,就是模擬一個太空輻射環境,考察堆芯在輻照下產生的次級中子額度與宇宙射線強度之間的關系……”
整個方案洋洋灑灑數萬字,算上圖表和附錄足有一百多頁,當然不可能在辦公室里全都解釋明白。
但彭覺先畢竟也是這一領域的老資格了,仍然很快理解了常浩南的意思。
斟酌半晌之后,才給出了一個評價:
“這個想法……很大膽”
后者沒有搭話,只是等待著他的進一步反應。
又過了大約半分鐘,彭覺先深吸一口氣,提議道:
“這樣吧,第一批團隊先按照原計劃測試氚釋放過程,你這個無堆芯中子源的啟動方案,等我帶第二批團隊過去之后親自來做,如何?”
鈞天計劃是個長期項目,常浩南倒是不在乎區區個把月的事情。
反而是對方的行程讓他有些好奇:
“你不在第一時間就跟過去?”
這個問題的畫風跟前面的都不太一樣,以至于彭覺先沒能馬上反應過來。
但旋即一笑:
“對,我受邀參加今年的國慶六十周年慶祝觀禮,所以打算等十一結束之后再過去……不過你放心,第一批團隊會由方鑒明同志帶隊,他也全程參了我們和ITER的談判,能力和經驗都絕對到位……”
緊接著,又話鋒一轉:
“話說常院士你應該也受到邀請了才對,不如……到時候我們一起過去?”
然而,常浩南卻擺了擺手
“今年……恐怕不太方便。”
實際上,他是想說自己受到特邀,當天的行程和多數人不太一樣。
只是眼看著眼前彭覺先興致勃勃的樣子,擔心說得太直白會打擊到對方,所以才含糊其辭。
可這句話聽在別人耳朵里就成了另一個意思。
“第一批的參觀邀請名單應該是5月份就確定完畢了,你現在還沒收到?”
彭覺先一臉驚詫:
“總不能是禮賓組忘了吧?”
盡管倆人正式認識也就是不到兩年的功夫,但他早就聽說過常浩南的不少光輝事跡。
比如在1999年,當時才剛剛畢業的后者就以特邀方式成為了國慶50周年慶祝活動的觀禮嘉賓。
如今十年過去,即便只考慮那些流傳到外界的成果,對方的貢獻和地位也都上升了不止一個數量級。
哪怕在第一批邀請名單里,也絕對是要排在前列的。
怎么可能被落下?
所以,就連彭覺先自己都覺得這個問題實在離譜,不等常浩南回答就又接上了一句:
“還是說……今年你有其它安排,不方便參加觀禮了?”
這個推測顯然更合理一些。
畢竟別人已經看過一次,新鮮感相比于他這種首次參加的要弱上許多。
如果有什么走不開的重要事務,不出席也很正常。
“那倒不會,國慶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到場參加的。”
常浩南只好進一步解釋道:
“只不過這次我的受邀分類有些變化,所以和你們都不在同一份名單上……不出意外的話,大概8月末才會收到正式通知。”
聽到這個回答的彭覺先愣了一下。
其中的某個名詞對于他來說頗有些陌生:
“受邀分類?”
盡管客觀上,觀禮席位因身份不同而存在位置和活動內容方面的差異,不同分類的觀禮者收到邀請的時間也有批次差別,但畢竟是舉國歡慶的大背景,所以在公開口徑上并不會對受邀者進行任何形式的分級。
哪怕在實際操作中,“普通群眾代表”和“特殊貢獻群體”所拿到的邀請函和觀禮證也是完全一致的——
除了一種情況。
“你是說……”
一段時間的迷茫之后,彭覺先終于反應了過來,伸手朝上指了指。
既然都已經說開了,那常浩南也沒什么好顧忌的了。
頗為感慨地念叨了一句:
“站得高,看得遠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