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東洲,合水坡。
這只是須彌山掌控下,一個并不算起眼的小道場,坐鎮此地的也僅是個六六變化的菩薩,喚作鶴鳴。
此刻,這位身著黃衫,胸掛碩大佛珠的老和尚,正在幾個羅漢的護送下,跌跌撞撞的朝著廟宇后奔去。
而在合水坡的對面,一個渾身血漬的三仙教女弟子貝齒緊咬,雙目含恨,腳踏一枚玉如意,拼了命的追殺而來。
“嗬!”
鶴鳴菩薩慌張的回頭看去,他忌憚的并非這手下敗將,而是女人身后不急不緩跟著的幾人。
在上次三仙教悄然派出弟子襲入東洲后,經過這段時間的反擊,好不容易才有了將這群人給驅逐出去的跡象,卻未曾想到,自己等人還未來得及喘口氣,三仙教竟然故技重施,而且這一次更是來勢洶洶,陣仗規模皆是遠超上回!
欺人太甚……
“禿驢,你往哪里逃!”那女弟子于頃刻間趕到了佛廟上方,右腳猛地一踹,那柄玉如意身形暴漲,倏然朝著山間轟了過去。
“咄!”
鶴鳴菩薩眼見退無可退,情急之下,只得一把扯下脖上的佛珠拋出,與那玉如意重重的撞到了一起,將其打飛了回去。
“呵。”
天幕中響起一道冷笑,女子身后那幾道身影緩緩站在了前方,為首者一把接過了那柄玉如意,漠然俯瞰著下方的和尚:“還敢還手,你好大的膽子。”
“昊明師兄,就是他攜著一眾禿驢,以多欺少,強奪了小妹的道場,如非有師尊賜下的法器相護,小妹早就死在了他們手上。”
女弟子接過那師兄拋來的如意,想起先前所受的欺辱和不公,嗓音里不由多了幾分委屈。
“胡說八道——”
鶴鳴菩薩見她委屈的樣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三仙教的徒眾,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徑直來了東洲爭奪道場,這也就罷了,出手如此狠辣,僅僅數日時間,便打傷了我菩提教十余同門,現在倒還惡人先告狀!”
要不是三仙教如此過分,不講規矩,山里的大自在菩薩們,也不至于插手凡間的事情。
聽聞此言,天幕中那幾位從北洲趕來的弟子們,臉上不約而同涌現了一抹陰沉。
“惡人……先告狀?”
便是心思比較油滑的昊明真人,都是忍不住氣笑了。
真該好好問問,那慘死的赤云洞茂楓,靈虛洞的靈素,到底誰才是惡人。
要知道那群和尚的腦袋,直到如今可還掛在天塔山上,人證物證俱在,還想抵賴。
這么多年修行下來,這群禿驢的修為長進不大,臉皮倒是愈發變厚了許多。
“昊明師兄,不必與他多言。”
那女弟子再次攥緊了玉如意,厲聲道:“當初他們對小妹群起而攻之的時候,可沒講過半分公道!”
話音落下,諸多弟子皆是取出了法器。
在雄渾的劫力動蕩下,廟前的幾個羅漢面色發白,還想要爭辯幾句的鶴鳴菩薩,也是渾身微微一顫,胸口劇烈起伏片刻,只能打碎了牙強行吞下了這苦果。
好漢不吃眼前虧,三仙教匯集一教之力,欺負一座東須彌,另外兩座須彌山中的長輩絕不會坐視不理。
念及此處,他命令僧眾放下兵刃,澀聲道:“小僧認輸,此處道場歸你們了!”
此話一出,諸多沙彌羅漢皆是面露凄然,在佛祖眼皮子底下,自己一干僧眾,居然要對這群仙家低頭,這是何等恥辱。
“這還差不多。”
三仙教弟子譏諷看去,嘲弄道:“等回了東須彌,記得告訴你們那群長輩,想要多吃香火,便好生教教你們本事,光靠著那些齷齪手段,遲早遭天譴!”
女弟子抿了抿唇,雖還覺得有些不夠解氣,但對方已然棄兵服輸,倒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鶴鳴菩薩恨恨的掃過這些仙家,憤然揮袖:“我們走!”
就在這時,昊明真人的眼眸卻是閃爍了一下,他悄然看向旁邊幾位同門。
眾人剛剛來到東洲,確實對此地不太熟悉,教中長輩們也沒有個具體的吩咐,在這種情況下,弟子們本能的會跟隨那些有威望的同輩行事。
啟賢上人隱沒不出,黎衫師兄也沒個消息。
但有那么一位同輩弟子,剛剛到東洲,便是用實際舉動給眾人打了個樣。
南平府中沖霄的劍光,還有彌漫不散的腥氣,都在訴說著三仙教的態度。
太虛真君身為大教首徒,必然是得了長輩們的指示,這種時候不趕緊跟上,待到劫后怕是連湯水都分不到一口。
念及此處,昊明真人悄然握掌。
剎那間,一條條粗大的藤蔓拔地而起,相互糾纏,猶如一堵堅不可摧的樹墻,悍然攔住了僧眾們的去路。
“嗯?!”
鶴鳴菩薩見勢不對,倏然祭出了雄偉的金身法相,身處金光沐浴當中,雙目圓瞪回看而來,低吼道:“爾等這是什么意思?香火之爭,你們可別壞了規矩!”
“規矩。”
昊明真人漠然看去,嘴角扯出一抹獰意:“現在你們倒是想起規矩了,下去與楚夕師兄慢慢爭辯吧。”
其余弟子雖有些錯愕,但很快也是反應了過來,跟著師兄行事總是沒錯的。
剎那間,在鶴鳴菩薩難以置信的注視下,七八件法器攜著刺目的光,毫不留手的朝著自己轟砸了過來!
“你們——”
他的凄厲痛斥聲戛然而止,雙拳難敵四手,何況是六人圍剿一個。
那雄壯的金身,很快便是被法器撕成了碎片,連帶著一眾沙彌羅漢,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多謝昊明師兄!”
看著一地尸骸,女弟子感激的朝著昊明真人拱手行禮。
“不必謝我。”昊明倒是不敢托大,淡淡道:“要謝就謝太虛師兄,此乃我三仙教首徒,這次來東洲,也是由這位師兄領頭。”
他先前得罪過對方,現在看清了局勢,自然要趕緊攀附上去。
其余弟子聞言,雖看出了昊明真人滿心恭維的嘴臉,卻沒有對其生出譏誚之心,畢竟這的確是事實,若非太虛師兄挺身而出,打破了僵局,長輩們不知道還要商議多久,眼前的這位師妹也未必能撐到那天。
“原來如此。”
女弟子滯了一下,不過她對這位太虛師兄并沒有什么印象,只能等見到以后再做答謝了。
她收回目光,情緒顯然比先前好了許多,笑道:“諸位師兄替小妹報了仇,這道場就請師兄們享用吧。”
“不急。”
昊明真人回望遙遠處那骯臟惡臭的難民堆,輕輕擺手。
身為太虛師兄的第一個“鄰居”,他對這位師兄那套手段的威力,可謂是了解最深的人。
“修屋舍,放水糧,先讓他們稍微有點人樣再說。”
“啊?”相較于女弟子的不解,其余弟子全都迅速反應了過來,臉上多出一抹壞笑。
這套法子用在北洲,自然是讓人心生不滿,但現在可是身處東洲,也讓那群和尚知曉知曉,自家香火被悄無聲息奪走的滋味。
三仙教與菩提教不同。
相較于須彌山掌控三洲,同樣體量的仙家們全都留在北洲,希望能離教主們更近一些,便顯得太過擁擠。
此刻眾仙傾巢而出,單獨一個東須彌,哪里是三仙教的對手。
在諸多弟子降臨此地,聯系上了那些飽受欺凌的同門后,便以雷霆之勢展開了反擊。
有腦子的修士不止昊明真人一個。
其中聲勢最浩大的南平府之戰,便成了眾人的爭相模仿的對象。
本就含著怨怒而來的仙家們,現在有人帶頭,也不怕長輩們責怪,故而一個出手比一個狠辣,能斬殺的就絕不放過,殺不了也力求重創。
很快,東洲二十六府,便有整整十七座落入了三仙教的手中。
這些多出來的道場,讓一眾修士們吃了個腸肥腦滿,直到此刻方知天地廣闊,如非東洲的事情還未完全解決,他們甚至開始有了把目光投向剩下兩洲的意思。
以前過的都是什么窮日子!
一座座屋舍開始迅速林立而起,逐漸化作了村落小鎮,在仙家們的全力出手下,那些成為廢墟的府城重新有了雛形。
待到消息如山風般穿過東洲。
菩提教已經被逼的要派出武僧把守大府邊疆,不是防三仙教入侵,而是要攔住那些行走的香火。
終于,已經習慣用大妖攫取皇氣的佛廟,首次不設限制的開倉放糧,引得難民擠滿了那白玉長階,烏漆嘛黑的腳印將那金碧輝煌的大殿踏了個遍。
而與此同時的南平府中。
新修筑的大殿里,除去供奉三清以外,又新添上了一尊太虛真君像。
“師兄,我聽聞那群禿驢最近都在往永新府趕去……那是妙音和尚的道場,您如今風頭正盛,要當心一些。”
項鳴有些擔憂的跟在沈儀身旁:“妙音和尚或許不是東須彌年輕一輩中最強的那個,但他的師尊一定是最護短的那個。”
單獨一座東須彌,自然不可能培養出類似北洲那般的三大天驕,將整個局面牢牢控制住。
其下派系紛雜,拉幫結對之風遠勝三仙教。
在這種情況下,實力強的未必能比得過靠山硬的,那位連臉皮都能舍下不要的大自在蓮珠菩薩,屬實是給他的徒兒攢下了不少聲望。
“原本因為楚夕師兄的事情,東須彌大概是想讓他暫時收斂一段時日,如今這禿驢又開始召集僧眾,怕是想借著您這機會重新站出來。”
三仙教步步緊逼,就按東須彌的尿性,就算那些老一輩大自在和尚不親自出手,也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等人坐大,至少也要占住最后這些道場,等到其余兩洲須彌山來援。
在這種情況下,急需一個人能站出來暫且打壓一下三仙教的勢頭。
沒有什么比勝過太虛真君更能起效果的法子了。
“知道了。”
沈儀輕點下頜,緩步穿行于府城當中。
他垂眸看向腳下新鋪就的青石路,雖比不得神朝曾經的模樣,但也在逐步好轉。
在立下宏愿以后,沈儀已經躋身二品頂尖的行列,或許法寶上仍有欠缺,但光論境界,距離那真佛帝君之流,也只差完成宏愿這一個步驟。
當然,這快速得來的實力,代價同樣嚴重。
每過一日,渾身的劫力便會削減一分,看似不算多,但日積月累下來,終有盡數消散的那天,待到那時,便是教主出手也挽救不了自己的消亡。
顯然,萬妖殿跟曾經一樣,只能起到蒙蔽窺探的效果,并不能阻斷天道對于未完成誓言的懲戒。
但沈儀卻并沒有感到不適,相反,心底還有些輕松。
他想用這股力量去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大半,比他預想的還要順利許多。
百姓有了人樣,兩教年輕一輩死傷慘重。
再過一段時日,人皇想要的局面,便會提前很多年到來。
念及此處,沈儀轉頭朝著皇城的方向看去。
他現在唯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那個男人暗戳戳準備的東西,是否真有改變這天下局勢,為紅塵生靈搏出一條光明前路的效果。
若是雷聲大雨點小,那自己可真得被氣死。
就在這時,沈儀的眸光卻是緩緩停滯在了一道身影上面,只見那女人蓬頭散發,身上穿著素衣。
當然,這襲素衣算不得出奇,這里畢竟是南平府城,原本的難民們幾乎都換了衣衫,質地不算太好,至少干凈。
真正讓沈儀留步的,是那人身上的熟悉味道。
“仙君……”
女人眼見玄裳道君走近,卻并沒有躲避的意思。
她略微抬起頭,臉龐哪怕憔悴,也掩不去曾經的芳華。
沉吟一瞬,女人取出了一塊香甜的桃酥,伸手遞了過來:“謝謝太虛仙君。”
沈儀隨手接過桃酥,沒有多言,轉身離開了此地。
顧離默默目送對方離開。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冒著風險,多此一舉到南平府城中一窺這位太虛真君的模樣。
身為神朝大將軍,顧離見過無數的修士,但卻很少看見過這樣的年輕人。
雖立場不同,也無論對方目的是什么。
但至少……整個北洲和東洲,都因此人而生出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方才的那句道謝,也是真心實意的。
片刻后,顧離轉身離開東洲,朝皇城的方向而去,也該讓陛下知道這個好消息了。
而在另一側。
沈儀快步走到無人處,一腳踏入太虛。
他眉尖微蹙,眸中涌現森寒。
方才那女人身上刻意隱匿的氣息,或許旁人發覺不了,但他卻是再熟悉不過。
正是漫天神佛爭奪不休的香火皇氣。
皇城那邊發生了什么,連玉簡都不用了,也不再經過葉嵐的手,竟改用這種方式來傳遞消息。
他指尖用力搓動,輕易捏碎了那塊桃酥。
然而翻找許久,滿手的面碎,也沒能在其中尋到任何東西。
沈儀抬起頭,滿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