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正文卷
“山里來信了。”
突然掠入院中的流光,打斷了沈儀的思緒。
葉嵐穩穩落地,臉色帶著幾分焦急:“說是北洲有消息過來,要匯集幾位仙門之主商量要事,峰主們覺得事關重大,單憑他們或許糊弄不過去,請您盡快趕回去一趟。”
話音未落,智空和尚的臉色大變。
哪怕他只是菩提教內的一位小小行者,但也知道北洲乃是三清教主講法之地,可以說那里才是三仙教眾主要的棲身修行寶地。
如今三仙教的目光落到南洲,必然就會注意到神虛老祖身隕的事情。
念及此處,他下意識朝著旁邊看去。
智空和尚見過很多能惹麻煩的人,但像這般同時招惹了菩提教和三仙教,以及那群妖族,件件皆是要命的事,而且這些事情還全都湊巧的碰到了一起。
哪怕是心志再堅定的人,恐怕都有干脆自己把脖子抹了還輕松一些的想法。
然而沈儀僅是安靜聽完,陷入沉思,神情間并未有太大的慌亂。
兩人不敢出聲打斷,只能在心頭感慨了一句,當初那個內斂的年輕人,如今愈發的處事不驚,其表現甚至已經超過那些身居高位多年的鎮南將軍。
“知道了。”沈儀緩緩站起身子。
“咱們現在回嗎?”葉嵐快步走近過去。
作為一尊封號將軍,她足夠的稱職。
即便是當初嚴老分家,她所冒的風險已經遠超拿到的皇氣獎賞,而且還有神虛山這條退路的情況下,葉嵐也從未想過要離開。
但萬事也要分情況。
如今神朝的局勢顯然不是靠一人之力能夠挽回,在這種情況下,她突然不希望沈儀繼續混在這灘爛泥當中。
對方做得已經足夠多了。
現在更要緊的,乃是先應付北洲的三仙教長輩,把“欺師滅祖”的事情蒙混過去,保住性命才能再談別的事情。
“你……不欠朝廷什么。”
葉嵐想起那日智空和尚將密函送到嚴老手中時,那些人下意識的反應,遲疑了一下,還是認真抬起了眼眸。
此言一出,就連心系蒼生的智空,也是神情復雜的看了過去。
若事不可為,留有用之身才是更好的選擇。
“我什么時候說過欠他們了。”
在兩人的注視下,沈儀啞然一笑。
“那……”
葉嵐深吸一口氣,卻見眼前青年取出玉簡,隨手錄入氣息遞了過來:“先把消息送過去吧,時間有些來不及了。”
玉簡里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千足烏龍兄弟倆人收到的那份。
至于虛實如何,只能留給其余人自行分辨了。
沈儀雖兼具仙尊與菩薩修為,卻也不是真的神佛,僅是個修士罷了,還做不到面面俱到。
他連提都沒提神虛山的事情。
葉嵐和智空和尚短暫怔神以后,便是只能看著這身形單薄的青年推門進入了房間。
沒有豪氣云天的話語,僅是輕描淡寫的一笑,卻蘊著斬妖司眾人匯聚一堂都沒能湊出來的搏命架勢,不留絲毫退路!
“沈大人……比那南須彌中的諸多僧侶,更配得上那尊蓮臺。”
智空和尚雙掌合十,喃喃自語一句,隨即恭敬的朝著那緊閉的房門俯身行了一禮。
而在屋內。
沈儀則是靜靜的坐在床沿,一頭六翅飛蟲嗡嗡掠了出來。
他的心緒并非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平穩。
沈儀收到這消息的第一時間,便是在與神虛老祖用神魂溝通,看看對方能不能以鎮石之軀,再借助神虛道果的手段,勉強糊弄過去。
然而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若是北洲真的來人,必然是一尊混元大羅金仙,超脫兩界的頂級巨擘。
想要騙過這般存在的眼眸,和騙過南皇完全是兩種概念。
在心中有數以后,沈儀反而沉下心來。
就像他先前說的,時間來不及了。
在攻破南洲這么大的事情上面,南皇居然只給了妖尊們區區半月的反應時間,待到臨近了日子,才突兀的下達了命令。
若是算上趕路的時間,就能完全避免這些妖尊泄密的可能。
而千足烏龍兄弟兩人收到的命令……又是松風府,這個讓三家妖族吃了大虧的舊地。
至于同行者有誰,一共派了幾位,則是只有到了地方才知道。
南皇的這番操作,讓沈儀最慣用的手段徑直失去了效果。
區區半月時間,別說回去糊弄一位混元大羅金仙了,便是趕回神虛山都有些來不及。
既然如此,干脆不想,安心做好手中的事情。
至于葉嵐等人提到的保命之事……
沈儀沉默看向了窗外,早在離開南須彌,打算前往八極谷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他確實不欠神朝什么。
但要他這個好不容易將洪澤蒼生,漸漸送往了神州,這塊傳聞中的人間仙境。
其中有玄慶前輩、南洪幾位宗主、搬山宗主這些愿意舍命陪自己胡鬧的人,亦有姜秋瀾、聶君、李清風這些從南陽寶地便一直伴自己身旁的故友。
如今的他們,都散在神朝各地。
在此般情況下,要讓沈儀眼睜睜的再看著這仙境覆滅。
這種事情,自己應該是做不到的。
盡力而為吧。
大南洲,松風府。
“半月?!”
鳳曦踏步而出,接過了那枚玉簡。
“半月乃是卑職來之前的消息……算算日子,應該只剩四個時辰了。”
葉嵐臉色平靜到有些異常,恭恭敬敬退后兩步,在離開澗陽以后,雖日夜不休的拼命奔走,但她的一顆心卻悄然系在了那冷清的院落中。
那因為千劫金丸,替自己報了師門血仇的年輕人,如今隱隱已經有了要替神朝陪葬的架勢。
每每念及此處,葉嵐便會回憶起在澗陽府土地廟初見的時候,若是當時自己能因為對方在處理玉龍宗青梅道人令弟子攜法寶截雨之事時,手段太過粗暴兇戾為理由,將其按死在斬妖人這個位置上。
去做一回惡人,讓其對神朝反感。
那或許也就沒有今日的這些事情了。
鳳曦已經沒有余力去關注葉嵐身上的異樣,紅唇微顫著回首。
殿內是羊明禮和嚴瀾庭。
也幸得上次談事后,兩人還沒有來得及離開此地。
此刻倒是不必再去召集人手了。
只是僅憑自己三人,真的能攔得住整整八頭妖尊嗎?
“又是南陽將軍送來的消息?”
大概是上次之事給了羊明禮太大的打擊,此刻的他看起來竟是平靜了許多。
在得到鳳曦肯定的回應后。
這位渾身暮氣的老人,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擺,便是站起身來:“他的消息,從來也沒出過錯,既然如此,那便上路吧。”
簡單的上路二字,卻像是蘊含了別的味道。
嚴瀾庭無奈一笑,同樣站起了身子,兩人斗了大半輩子,但在這種時候,心思卻是出奇的一致。
無論選擇用何種方式來輔佐神朝,挽救大南洲。
但歸根結底,兩人吃了這么多年的人間皇氣,最后也合該反哺這人間。
三位鎮南將軍不約而同的沒有去問沈儀的消息。
或許心底都藏著與葉嵐相似的念頭。
如果能留下一線生機,其實也是不錯的。
若是問了,發現對方也身處險境,那才是叫令人死不瞑目。
“我也去。”
就在這時,一道清脆嗓音卻是在幾人身后響起。
他們疑惑回頭看去。
只見葉嵐探出手掌,指間紅線纏繞,掛著一枚黃澄澄的玉牌。
“連此物他也留給你了。”
嚴瀾庭挑了挑眉尖,老臉上罕見的多出了一抹笑意。
下一刻,幾道身影瞬間掠過天幕,化作長虹而起,渾厚的氣息驚煞了府城!
世人皆知,有強者坐鎮南洲,庇佑神朝。
但礙于斬妖司曾經見不得光的緣故,導致這群堪比菩薩仙尊的存在,卻個個皆是寂寂無名之輩。
如今他們顯露氣息,卻也是從側面宣告世人,南洲的局勢危急到了何等地步。
除去松風府外,周遭府城的衙門內,漸漸也是感受到了這沖霄氣勢的存在,朝官們沉了臉色,當場便是放下了手中事務,匆匆趕路,去握住了同樣黃澄澄的印璽。
一城傳一城。
不多時,大半個南洲,整整十幾府的皇氣都是變得洶涌浩蕩,朝著松風府匯聚而來。
僅是沈儀的一道玉簡,便能讓這么多府城空虛,全然放棄了守備。
足矣見得斬妖司對這位南陽將軍信任到了何種程度。
對于躋身三品的修士而言,上百年都不過彈指一瞬,但這短短的四個時辰,卻是給了幾位鎮南將軍度日如年之感。
天光漸漸黯淡,夜幕如擇人而噬的大口襲來,黑壓壓的一片,碾滅了府城中的盞盞明燈。
即便是膽子最大的那些人,此刻也是如稚童般乖巧,將身子蜷縮進冰涼的被窩里,緊緊閉上眼睛,耳畔只剩下官兵過街的步伐,不知道再睜眼時,能否還能看見第二天的太陽。
大羅仙尊能看穿這夜幕,卻沒辦法在深夜中捕捉到同境的氣息。
故此,哪怕是嚴瀾庭和羊明禮之流,此刻居然罕見的和普通百姓們,生出了同樣的惴惴不安。
他們死死盯著天際,不肯放過絲毫的異樣。
城墻上死寂一片。
直到不知究竟有多遠的地方,忽然響起了轟隆隆的雷鳴。
那是巨物的呼吸。
兩位老人眸光瞬間泛寒,鳳曦則是雙眸微瞇,取出了那截梧桐木。
在三人身后,葉嵐緩緩抽出長劍,潔白的牙齒已經咬破嘴唇,唇角猩紅刺眼。
沈儀贈給了她站在仙尊菩薩面前的實力。
相應的,她便要拿出能匹配上這實力的勇氣。
以五品太乙仙的境界,朝著妖尊拔劍!
那粗重的呼吸,甚至卷動了漫天的皇氣,下一刻,比葉嵐唇角還要紅艷的妖氣沖霄而起,宛如天柱般撕裂了皇氣。
“一位。”
嚴瀾庭口中默念,隨著他的嗓音傳開,緊跟著是第二道血紅天柱,第三道……隨后戛然而止!
“只來了三個?”
羊明禮蹙了蹙眉尖,有些疑惑的朝兩位同僚看去。
盡管在沒有斬妖令之前,光憑這三尊大妖此刻顯露出的氣息,就足矣摧枯拉朽般毀去半個南洲。
但這明顯和南陽將軍當初密函中所說的數量有不小的差距。
但羊明禮并沒有得到回應,只看見了同僚倏然緊縮的瞳孔,他本能的扭頭看去,然后神情陷入錯愕。
只見率先刺破云霄的兩道渾厚妖力,竟是扭曲起來,仿佛兩條遮天蔽日的巨龍,而最后的那一道,則是化作了一頭猛禽模樣。
真正讓幾位鎮南將軍驚詫的,乃是那三道妖力莫名的糾纏到了一起。
雙龍吞雀!
夜幕被撕裂,化作了晚霞般的模樣,蜿蜒不知幾萬里。
于此同時,那雷鳴般的呼吸,也是變成了震耳欲聾的嘶嚎和哀鳴,動蕩的氣息如狂風般肆虐大地,哪怕隔著不知多遠的距離,雄偉的松風府城也是劇烈震顫起來,加持城墻之上的皇氣迅速開始潰散。
嚴瀾庭猛然踏出右腳,穩住了這座大城,但卻并沒有出城的意思:“別上當!”
雖不知道這群妖尊在搞什么,但絕不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這場慘烈的斗法,持續了整整半夜時間。
看得幾位鎮南將軍都有些腦子糊涂了,在最后一聲雀鳴下,兩頭妖力長龍齊齊咬住了那禽妖的雙翼,然后狠狠將其撕裂!
“吼!”
猩紅妖力如雨灑落世間,宣告了一位妖尊的隕落。
然后……天地就這么詭異的恢復了平靜。
兩條妖力長龍再也沒出現過,好似就此轉身離去了一般。
晨曦微亮。
讓城墻上幾人的身形漸漸清晰起來。
嚴瀾庭保持著前踏的姿勢,羊明禮握緊五指,鳳曦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梧桐木。
葉嵐依舊攥著劍柄,以至于手掌都有些發麻。
他們怔怔的盯著遠處,直到此刻仍舊不敢相信這場妖禍就這么結束了。
“為什么……會是這樣?”
嚴瀾庭突然眼眸猩紅,回頭看來。
無人回應。
但眾人心里都清楚,如今的南洲,但凡有什么離奇的事情,只要往南陽將軍身上去想,大抵能做到八九不離十。
更何況群妖襲擊松風府的消息,本身就是對方送來的。
但嚴瀾庭臉上卻沒有絲毫喜色,反而再次發出咆哮,失態的唾液橫飛:“為什么只來了三尊?!”
“……”羊明禮和鳳曦臉皮發麻,渾身僵硬。
如果南陽將軍的消息無錯,那就證明還有至少五位妖尊,在今夜趕來了大南洲,只是它們并不在松風府。
那它們在哪兒?
嚴瀾庭如此失態的原因,除了剩下的妖尊在哪兒以外,更多的顯然是想知道沈儀在哪兒。
當啷。
長劍突然墜地。
面對這三位鎮南將軍的注視,葉嵐跌跌撞撞后退,只感覺有昏厥之意襲上腦海,她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沈儀為何要讓自己來送信了。
整個大南洲,無論斬妖司還是朝官,能掌握妖族蹤跡的,唯有對方一人。
“澗陽府……”在淚珠涌出眼眶的剎那,這姑娘終于是渾身發軟的靠在了城墻上。
聽聞這三個字,嚴瀾庭已經轟然掠起,連一句話都沒有,身形便是消失在了天幕盡頭。
只剩下鳳曦和羊明禮對視了一眼。
在自己幾人傻傻站著的夜里,澗陽府或許并不如松風府這般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