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站在皇宮西南角,殿前司衙門前的石階上,眺望著天空。
今天傍晚的空氣有些潮濕,可能會下雨。
今夜有雨,這是老神棍寒千宸兩天前對他說的。
所以楊沅選擇了今夜動手。
如果有雨,有些痕跡就會被雨水沖刷掉。
夜黑殺人夜,風高放火時,那都是因為條件適合啊。
如果今夜有雨的話,正適合屠龍。
忽然,楊沅耳朵動了動。
雖然他并沒有聽到什么,而是……感應到了。
楊沅望向“祥曜殿”方向,有兩個人,將要從拐角轉出來。
果然,是小駱和一個老太監。
小駱走在前面,老太監走在后面,二人之間顯然是以小駱為主。
兩個人的腳步都很輕,而且身體幾乎沒有起伏,仿佛滑動的幽靈似的。
“小駱!”楊沅微笑著打了聲招呼。
“楊虞候。”小駱走到近前,本來有些落寞的神色變成了一臉的欣然。
現在,小駱是保龍殿主。
上一任殿主一共培養了十八個小太監,從中選擇了天資最好的駱聽夏作為他的繼承者。
如今上一任殿主在香積寺為保護趙構被柳生四十竹所殺,小駱便只能提前結束他的入世歷練,回到了深宮大內。
師父的死,加上宮中枯躁苦悶的生活,讓小駱總是愁眉不展。
可是,他也沒辦法,從他記事起,他的人生路就已經鋪好了。
看到楊沅,小駱好不感慨。
和楊沅在一起時那是何等的多姿多彩啊,他們一起看過大海,一起殺過大盜……
可是在這宮里,官家就像個烏龜似的往那兒一縮,他們這些護衛者也就只能在附近的隱蔽處烏龜似地一縮。
一想到自己的一輩子就要這么度過,直到有一天他比他的師父還要老,小駱就不寒而栗。
楊沅道:“怎么,要出宮去?”
小駱是內廷的太監,出現在這里,那就只能是出宮去了。
小駱道:“嗯,出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楊沅笑道:“什么大事,還要勞煩你親自跑一趟啊。”
小駱背后的老太監無聲地嘆了口氣,跑這一趟的本該是他,奈何殿主非要主動陪他去。
其實他也知道,殿主只是為了找個理由出去遛達一趟罷了。
楊沅對嘆氣的老太監道:“這位中官,莫說官家如今身體不便,就算平常時候,官家每日所去的地方,也不過就是寢宮、垂拱殿和內廷的幾處苑囿罷了。
你們往往復復,跟隨保護,也就只在這幾個地方打轉,時日久了,誰不煩躁。我看你們大可輪值分工。
你看我們御龍直,即便是現在按旨意每天的戍卒多了一倍,我們也依舊是輪流當值,人人都有休沐之期。”
老太監苦笑道:“楊虞候你有所不知,我們也是輪流當值的啊,三班一倒,三天一輪,奈何我們殿主……”
說到這里,他忽然發現自己說的太多了,便換了話題,搖頭道:“我們殿主還是太年輕了,心性不夠安靜。”
小駱翻了個白眼,不耐煩地道:“走啦。”
說著,他便一馬當先,向外走去。
楊沅看著他們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保龍殿主換代之時,保龍殿的暗衛也就換代了。
退下來的老太監們基本上就貽養天年了。
這是昨天和小駱聊天時,聽他無意中透露的。
所以,小駱這一代,保龍殿成員有十八人,分成三班,三天一輪值,求每天輪值人數。
楊沅的數學很好,馬上就心算出了準確的人數。
然后他的腦海中,就幻化出了福寧宮寢殿布局架構的立體圖形,開始猜想這六個人可能會隱藏在什么位置。
皇帝的寢殿之內,應該不會有暗衛。
雖然他們是一些太監,皇帝也不會愿意在他們面前暴露自己所有的私密。
那么他們就是部署在福寧殿外圍了。
楊沅忍不住又抬頭看了看天。
也不知道寒卜官算的究竟準不準,如果今夜真的下雨才好。
雨水不僅能夠沖去很多痕跡,還能隱藏聲息,那對他動手是很有幫助的。
對于這世上的大多數人來說,哪怕他身懷絕技,想要潛入大內接近天子,都是非常非常難的。
那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原因很簡單。
皇宮大內處于五重禁衛的嚴密警戒之下。
宮廷侍衛們的警戒,那是經過無數代有心人反復研究制訂出來的最佳方案。
游弋巡邏人員、固定崗位人員、明里的警衛人員、暗里的警衛人員,再加上他們對于警戒方位、警戒角度的反復推敲,便織成了一道道嚴密的防護網。
即便是有絕頂高手,想要悄無聲息地潛入這樣的地方,他也需要極其耐心的觀察和判斷,再加上高明身手的配合。
而這個過程,一定節省不了的就是時間。
因此,即便有這么一個人,能夠一路不驚動任何侍衛,可能他還沒有潛入第三重宮禁,就已經天光大亮了。
但是對楊沅來說,這最難的一關,卻是他最容易過的一關。
因為他已經正大光明地處于這五重警戒的最后位置了。
接下來,最大挑戰就是如何不被保龍殿的太監高手們發現。
這一點,對楊沅來說也完全不是問題。
因為這幾天和小駱接觸的時候,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
那就是只要是保龍殿的人,在距離他二十多步的范圍以內時,他就能感應到。
楊沅很早就發現,小駱只要一接近他,他就能立生感應。
這也導致了喜歡聽墻根的小駱,從來聽不了楊沅的墻根。
楊沅對于自己能感應小駱的氣息一直很奇怪。
小駱一個閹人,總不可能也練了雙修功吧?
可是當小駱帶著保龍殿的人出現在他身邊時,楊沅發現,那些老太監哪怕功力至為深厚,走起路來像個鬼影子似的毫無聲息,他也能感應到。
楊沅仔細觀察過小駱和陪同他出現的老太監的神情,很顯然,他們無法提前感應到楊沅的存在。
這感覺,就像楊沅的蟄龍功天生就對保龍殿的獨門功法,有著上位的克制效果似的。
楊沅雖不知其所以然,但并不妨礙他很好地利用這一點。
既然他能夠提前感應到保龍殿的人,那他就不用擔心潛入福寧殿后,會迎面撞上一個太監高手,又或者被隱藏在暗處的他們發現。
但是楊沅的這種感應能力是有范圍的,不可能涵蓋整座福寧殿。
所以,能多了解一些保龍殿的消息,他便多一分成功的機會。
楊沅又默默地站了一陣兒,看看行將落山的夕陽,便一路巡視了下去。
作為御龍直都虞侯,他對本部將士的警戒位置、人數、巡弋時間間隔,俱都了如指掌。
福寧殿上,吳皇后滿面寒霜,森然道:“你們一個個信誓旦旦,說官家所中之毒不足為懼,三五日光景官家的余毒就會清除。
現在伱們又告訴本宮,這毒較之前兩天反而發作的更厲害了?”
幾個御醫啞口無言。
官家今天突然傷情反復,看著就如第一天時一般嚴重了。
可之前他們一直說官家的外傷和所中的毒都不是什么大問題,這也難怪皇后大發雷霆了。
一位醫官壯起膽子道:“娘娘,臣仔細驗看過官家的病情,外傷刀口正在痊愈,并無化膿腐敗之狀。
唯一的可能,那就只能來自于那柄暗器之上所淬毒藥了。”
只是這種奇毒聞所未聞,臣等……
需要回去翻翻古籍,找一找有無相應毒藥發作癥狀的病例。
臣等需要知道這是什么毒,才好對癥下藥。”
吳皇后稍稍冷靜了一些,沉聲道:“去吧,官家的病情狀況,不得對任何人提起。”
這一點不用她囑咐,這些御醫誰不曉得這樣的規矩。
眾御醫答應一聲,便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吳皇后幽幽一嘆,走回到榻邊,劉婉容忙給皇后搬過了錦墩。
吳皇后坐下試了試趙構的額頭,還是低燒,一如前幾天的癥狀。
雖然看不出官家有性命之憂,可總是這么反反復復纏綿病榻,那也不成啊,這可是一國之君。
趙構雖然平靜地躺著,呼吸依舊顯得很急促,就像氣息不夠用的感覺。
吳皇后猶豫了一下,雖然有些難以啟齒,可官家總是醒一陣睡一陣的,如果此時不問,恐怕官家一會兒又會睡著了。
吳皇后便鼓足勇氣,低聲道:“官家,妾身有句話,雖然有些不中聽。可事關社稷,又不能不請示于陛下。”
趙構背倚著靠枕坐在榻上,他已經知道皇后想說什么了,雖然他沒有說話,但目中已經露出慍怒之色。
吳皇后看到了他目中的怒氣,可……家國大事,她不能不問。
吳皇后把心一橫,低聲道:“官家嗣宋之大統久矣,如今也該建立元儲,以固國本了。”
趙構瞪著吳皇后,目中怒火漸熾。
他突然憤怒地咆哮了一聲:“皇后,你好大膽!咳咳咳咳……”
趙構面孔赤紅,劇烈地咳嗽起來。
殿中太監、宮娥俱都驚恐地欠身垂首,不敢言語。
劉婉容忙上前去,輕輕為他撫著胸口,哀求地看向吳皇后,低聲道:“娘娘……”
劉婉容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皇后不要再說。但身為皇后,關乎祖宗基業的大事,她無可回避。
吳后抿了抿嘴唇,眸中漾起了淚光,卻仍舊固執地道:“官家,該立元儲了。”
趙構森然的目光蛇一般盯著吳后,沉聲道:“你是盼著朕死嗎?”
吳皇后道:“防患未然而已,官家怎么會……”
趙構怒不可遏,渾身發抖地道:“那還不是想著朕死?”
“官家……”
“滾,滾出去!”
趙構戟指門口,厲聲大喝。
吳皇后無奈,沉默片刻,起身行禮道:“妾身告退!”
眼看著吳皇后走出宮殿,趙構在榻沿上狠狠捶了一拳,又瞪向劉婉容道:“你說,朕會死嗎?”
劉婉容慌亂地道:“官家……官家不會死,官家會長命百歲的。”
趙構笑咳了幾聲,一把攥住劉婉容的手腕,把她往身邊一拉,有些瘋狂的眼神兒盯著她。
趙構低聲道:“朕告訴你個秘密,保龍殿上,有一套異人傳授的神奇功法,習之益壽延年。
唯一的缺憾,就是練了它,便近不得女色了。”
他不能告訴自己的女人,要練那套功夫,需要先給自己一刀,變成一個肢體不全的閹人。
尤其是,他還是堂堂一國天子,這要傳出去,就是天下的笑柄。所以便只能說成是不近女色了。
趙構松開劉婉容的手,劉婉容白皙嬌嫩的肌膚上,已經被他捏出幾道烏青的指痕。
趙構得意地道:“等哪一天朕決定修心養性不近女色了,便去修習那保龍功。
哼哼!死?朕縱然不能年過百歲,活到八十也是輕而易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