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當然不會離開這里。
養心殿外皇子、親貴、群臣的進諫甚至都有點逼宮的意思了,這在過去的任何一個時候都是不太可能出現的情況。
作為這個天下唯我獨尊的君主,他什么時候被這樣逼迫過?
所以除了悲哀,他還覺得生氣。
他沒讓任何人進來,只喊了和珅進來。
和珅進來之后就跪在地上,聲淚俱下的懇求弘歷盡快離開這里,不要繼續死守了。
守不住的。
可弘歷只是微微搖頭。
“和珅啊,你知道當年崇禎皇帝朱由檢為什么不離開京師,反而要在那景山上吊死嗎?”
和珅抬起頭,想了想。
“奴才記得,崇禎皇帝是想要南遷的,但是被大臣阻止了,走不了。”
“他要真的想走,誰能攔得住他呢?”
弘歷感嘆道:“他或許也是想走的吧,但是想到了過去的事情,想到了于謙,想到了他的先祖,他自己也舉棋不定了,不知道該走不該走了。
直到最后時刻,發現想走,但是已經走不了了,就干脆不走了,吊死算了,素以朕原先有些看不起朱由檢,可事到臨頭,朕發現朱由檢到底敢自殺,這是多大的勇氣?
至少朕做不出來這樣的事情,朕想走,同時又不想走,想留下,卻又不敢留下,和珅,你說朕是不是一個懦夫?堂堂皇帝,居然連死都不敢。”
和珅忙道:“皇上怎么會是懦夫?皇上乃天下之主,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天下人人敬仰的四海之王,怎么會是懦夫?”
弘歷搖頭苦笑。
“朕自己是什么樣子,朕還是清楚的,這幾日朕想了不少,想過逃跑,想過自殺,甚至想過和談,乃至于投降,但歸根結底,朕還是不愿意離開這里。
朕生于斯長于斯,祖宗陵寢在這里,父母陵墓也在這里,妻子的陵墓也在這里,甚至好些個孩子的陵墓也在這里,作為后人,作為人夫、人父,難道能眼睜睜看著他們遭災嗎?”
和珅頓時啞口無言。
可以惡劣到把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陵墓毀掉,使他們暴尸荒野,就很難說他們會不會進一步摧毀掉京師周邊的大清皇陵,以進一步的羞辱大清。
這樣的事情要是發生了,別說弘歷,和珅自己都覺得有點難以接受。
但是……
死人到底是沒有活人重要的。
“皇上,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奴才說句僭越的話,死人已經死了,一切榮辱歸于塵土,不復存在了,咱們要做的是顧好活人,而不是在乎死人,皇上,走吧!”
和珅叩首苦求。
弘歷沉默良久,最后長長一嘆。
“和珅,你們走吧,想走的人都走吧,別留著了,去大同,去找永琰,輔佐他,爭取驅逐,剿滅逆賊,復興大清,朕就不走了,朕想在這里陪陪父母,陪陪祖父,陪陪富察。”
和珅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弘歷。
“皇上……”
弘歷一瞪眼。
“走!這是朕的命令!和珅,你要抗旨嗎?”
“奴才不敢!”
和珅條件反射般的回答道,然后才反應過來,哭道:“主子!天底下哪有主子赴險而奴才逃生的事情?主子若不在了,奴才還怎么能活著?”
弘歷搖了搖頭,走上前,拍了拍和珅的腦袋。
“走吧,去大同,去找永琰,然后,讓朕的愛女和豐紳殷德那孩子成婚吧,也算是朕給你這個親家最后的禮物了,和珅,永琰需要你,大清需要伱。”
和珅哭得不能自己,再三懇請弘歷一起走,弘歷堅決不走,甚至舉起手杖怒打和珅,狠狠的把他打出了養心殿,然后令李玉關上了養心殿大門。
最后,他讓李玉宣讀了他最后的圣旨。
“群臣愿意離開的,可以盡快離開,往大同去輔佐皇太子永琰登位,再造大清,光復大清,以期未來驅逐,剿滅叛逆,朕身為天子,自當與京師共存亡。”
這相當于是弘歷的遺詔。
群臣得知,大驚失色者有之,心下一松者亦有之,前者少,后者多,人人開始互相偷看對方,不知道何人愿意帶頭離開,若無人愿意帶頭離開,誰又敢真的離開呢?
這到底是皇帝的遺詔,還是最后一次考驗?
被弘歷考驗了大半輩子的王公大臣們十分不解。
不過這一次,有人帶頭了。
和珅。
遺詔宣讀完畢之后,和珅朝著養心殿三跪九叩,行大禮之后,轉身離去。
作為第一個離去的人,和珅的離去使得不少人感到驚訝,不知道方才在養心殿內弘歷除了打他,還說了一些什么。
不過至少有人愿意帶頭離開了。
只要有人帶頭離開,那么剩下的人就不擔心了。
不少人松了口氣,嘴上開始怒斥和珅不知恩義,居然拋棄皇帝帶頭逃跑,一邊罵,一邊站起身子追著和珅而去,仿佛是要追著罵他,實則腳下步伐越來越快。
到后面,很多要離去的王公大臣甚至越過了第一個離開的和珅,跑得飛快,也不顧著繼續辱罵和珅了,只是埋頭逃跑,回家收拾剩下的細軟準備逃命去了。
很快,也沒多久,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原先跪在養心殿門口的一群人就走了大半,剩下來的還不到五十人,其中就包括了奎林、董誥,還有弘歷那四個倒霉兒子。
其實這四個兒子都是想走的,奈何弘歷作為父親不走,他們要是作為兒子先走了,就算能活命,估計也會被那個即將在大同登基稱帝的哥哥永琰給治罪。
父親赴死,兒子豈能茍活?
他們都能想到屆時自己會被永琰懲罰的場面了。
生死無路,他們只能頹喪的跪在養心殿前,等待著命運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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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林當然不會走。
明亮先他一步戰死,為了明亮,為了富察家族,為了回報弘歷的恩德,他不能走。
王杰和劉墉沒扛住,強烈的求生欲的刺激下,他們也跟著和珅的步伐一起走了,但是他們沒有嘲諷和珅,而是低著頭小步疾走。
很多人都走了,但是董誥沒走,他閉著眼睛跪在養心殿前,明擺著是要與弘歷一起死了。
奎林走上前。
“董大人,其他軍機大臣都走了,您怎么不走呢?”
董誥沒有睜眼。
“主辱臣死,君主受辱,做臣子的怎么能不以死謝罪呢?”
“您是漢人,不是旗人。”
“我首先是陛下的臣子。”
奎林無話可說了,看著那些不斷離去的貪生怕死的旗人高官、王公,十分感嘆。
“您雖然是漢人,卻比那些旗人更忠誠,皇上重用您做軍機大臣,真是正確的。”
“這是我做臣子的本分。”
董誥緩緩睜開眼睛:“再者說了,我一介腐儒,沒有和珅理財的本領,沒有王杰用兵的本領,也沒有劉墉治國的本領,唯有一死,才能報效皇恩。”
奎林嘆了一口氣。
“那我作為將領,也沒有其他的本領,唯有在戰場上為皇上死戰,一死而已。”
董誥看了看奎林。
“將軍還年輕,為何不走?新君那里想必很需要能征善戰的將軍,為何不留存有用之身?”
“富察氏深受皇恩,所有人都能走,富察氏不能走。”
奎林緩緩拔出自己的腰刀,用衣袖擦拭上面的血跡:“我與董大人一樣,唯有一死,才能報效皇恩,否則天理難容。”
“那便一起吧,黃泉路上作伴,倒也不顯得孤單。”
董誥笑道:“將軍不會介意我不是旗人吧?”
“旗人?呵呵呵,事到如今,旗人也好,漢人也罷,重要嗎?”
奎林長嘆一聲,緩步向前:“在下先行一步,董大人,咱們黃泉路上再見。”
“好。”
董誥點了點頭,然后換了一個姿勢,雙腿盤坐在養心殿前,又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與董誥一起留下的四十多個滿漢蒙官員也都學著董誥的樣子,盤腿坐在了養心殿前,緩緩閉上了眼睛,無論外頭的炮火聲如何震懾人心,一動不動。
奎林回到皇城底下的時候,軍隊已經打穿了內城的旗人駐地。
除了正紅旗和鑲紅旗,其余六個旗的旗人被軍隊打死打傷無數,幾乎流干了血,也沒能攔住軍隊前進的步伐。
軍隊所過之處,整條道路都鋪滿了尸體,倒塌的房屋里也都是尸體,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一整塊空下來的地面,以至于大軍前進都要把旗人的尸體堆起來,堆成一座座小山。
這些旗人的抵抗確實很激烈。
當然,也不是所有旗人都能堅持死戰到底的。
看著親人朋友接二連三被軍隊打死,防守的據點一個接一個的被摧毀,也會有旗人精神瀕臨崩潰,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于是玩命的逃跑。
他們選擇向皇城逃跑,希望可以逃入皇城避難。
但是皇城此時已經封閉,已經開始了全面防御,臨時搭建的城樓上滿是火炮和鳥槍手、弓弩手。
眼見越來越多的旗人從四面八方涌來想要進入皇城,一些軍官向慶桂請示,看看要不要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
慶桂冷著臉,搖了搖頭。
“此時開城門,無異于開門揖盜,萬一軍隊跟著進來怎么辦?”
軍官們對此很無奈。
“同為旗人,還都是滿軍旗人,如果不放他們進來,合適嗎?”
“既然是旗人,深受皇恩,就該有為了皇上戰死的決心!”
慶桂冷聲道:“立刻告訴這些人,立刻回去死戰,不準再來皇城,否則全部擊斃!”
“這……”
“馬上去告訴他們!全部離開!一炷香的時間之后,就開槍、放箭,任何敢于靠近而不去死戰的人,都不再是旗人!”
慶桂的命令是絕對的,軍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說個反對,于是只能回照著慶桂的吩咐向城樓下喊話,讓那些旗人回去戰斗,絕對不要靠近皇城,否則會被射殺。
嚇破了膽的旗人們哪里愿意相信這種話?
大家都是住在一起一百多年的朋友了,互相之間打斷骨頭連著筋,家家戶戶親連著親,昨日還互相道好的友人今天就要開槍射殺自己?
信這個還不如相信軍隊是來拯救他們于水火的。
所以沒人相信,甚至還有一些旗人看到了城樓上熟悉的友人、親人,便大聲請求他們放自己進去。
友人、親人不忍,于是被軍官們撤下,換上其他人。
時間緩緩接近一炷香,軍官們下令,弓弩手上弩箭,鳥槍手點燃火繩裝填彈藥,準備發射。
直到此時此刻,盡管軍官們一再要求旗人們離開,但旗人們依然不相信城樓上的旗兵會開槍放箭。
于是,當火槍槍彈和弓弩打到身上的時候,很多人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同胞會對著自己下殺手的。
我們不是朋友、親人嗎?
為什么你們要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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