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109.
浣碧跪在那里好幾個時辰，等于是給膝蓋上了刑。
為了求甄嬛和安玲容幫幫她，浣碧不得不把她沖撞了皇后，穿的衣裳不得體的事情說了出來。
流朱眼瞅著安玲容跟槿汐站在自家小主身邊，知道事情瞞不住了，一五一十把剛才發生過的事情，原原本本道了出來。
聞言甄嬛又氣又恨又心疼，心里跟攪著五味似的復雜，當著安玲容的面又不愿露出來。
只得撇開她的手，怒其不爭道：“你現在知道求我了，現下還有誰能來救你！你便老老實實跪著吧！”
不遠處隱隱傳來貼地旋卷的風聲，一股奇特的塵土氣息在風里飛散。
濃密的雨云匯集過來，烏壓壓地蓋住了天空，每一陣風過，都簌簌卷來不知從何處落下的大片森綠的葉子和殘。
落在紅墻碧瓦之下，隱隱帶了絲陰沉的氣味。
雨點子冷不丁地落下來，濺起塵土嗆濁的味道。
前腳剛說完的甄嬛看到這一幕后，有些不忍心，只得低聲下氣向繪春道：“浣碧跪在這兒也罷了，只是眼看著便要下雨，這兩把傘便留給你和浣碧吧，免得都淋壞了身子。”
被留下來看人的繪春也是一肚子氣，聽到甄嬛絲毫沒有給賞賜的意思，她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敢當，奴婢皮糙肉厚的，不怕雨點子淋，可是浣碧嘛，既是受罰，就不必得這樣照顧了。
“難道哪天她那張惹事的嘴拖著她要被送去砍頭，您還怕刀太快削了她么？好了，您也請回吧，犯不著和奴婢一塊兒堆著。”
說著，她看了眼沒有說話的安玲容，站在一旁不說話了。
甄嬛只是一個得寵的貴人罷了，比不上有了四阿哥陪伴在身邊的安妃娘娘。
因此，只要不是安玲容發話讓她幫忙，她就不必畏懼小小的貴人。
畢竟指使她的人乃是后宮之主，皇上的妻子！
烏沉沉的天空中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幾乎是貼著頭皮滾過，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將安玲容跟甄嬛裙角吹得飛揚如翅。
甄嬛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得搖搖頭，撇身離去。
安玲容回頭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浣碧，笑了笑，跟著她的好姐姐一同離去了。
沒過多久。
冷風攜帶著雨水嘩啦嘩啦的打著屋外的窗戶，席卷著泥土草木被雨水暴打的氣息肆無忌憚地傳入宮室。
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幾乎要將四盞蒙著白紗籠的掐絲琺瑯桌燈盡數吹滅。
領了自家娘娘出去辦事的寶絹和寶萍回來了。
寶絹先一步開口道：“娘娘，您猜的果然沒錯，菀貴人果真是派小允子偷偷去給浣碧姑娘送東西，只是被奴婢先一步提醒繪春，打了回去。”
安玲容此刻正被槿汐按摩著頭部，眼睛也不睜開一下。
“給了繪春封口費嗎？”
寶絹笑了笑，道：“給了。”
“她既然敢收下，就不會把這件事再告訴剪秋了。”
見安玲容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的樣子，旁邊的寶萍立刻接話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悄悄去看過浣碧姑娘了，趁著繪春攔下小允子，找地方藏銀票時，已經把暖身子的湯藥跟熱乎的糕點，還有一個小巧的湯婆子塞入她的懷里。”
“只是娘娘，奴婢愚鈍，不知娘娘這樣幫助浣碧姑娘，攬下菀貴人的人用意是……”
總不能是自家娘娘看上了愚鈍，狂妄的浣碧，準備把人拉過來當永壽宮的一次性替罪羊吧？
那未免也太高看浣碧了……
安玲容笑著道：“浣碧的野心比你們想的大多了，既然咱們的菀姐姐爭寵不過富察貴人，懷了孕的音常在，那做妹妹的自然要幫幫她，幫幫浣碧呀。”
聞言，三個聰明的宮女心領神會，頓時明白了安玲容此舉的用意是為了什么。
與此同時，碎玉軒內。
小允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臉頹廢地跟甄嬛說著他不光傘沒有送到，就連懷中熱乎乎的白饅頭都無法遞到浣碧的面前。
那繪春仿佛是知道他會從哪里出來似的，早早就打著一把傘，站在那兒等他了。
聽到這里，甄嬛筆下一顫，寫歪了一個字。
她只得揉皺了扔在地上，口中道：“活該！幾次三番要她嘴上留心，她偏偏不聽，恃強拔尖，嘴上不饒人。”
甄嬛越說越恨，“事事要拔尖也得有拔尖的本事，這樣沒遮沒攔的，活該長個記性！”
流朱不敢再說，只得細心添了水研磨墨汁。
甄嬛心下煩憂，可沒過多久，她又不放心起來，聽著雨聲嘩嘩如注。
簡直如千萬條鞭子用力鞭打著大地，抽起無數雪白的水。
她側耳傾聽，嘆息道：“都說雷雨易止，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呢？”
流朱知她心中還是擔心浣碧，便道：“也是老天爺愛磋磨人，早起雖熱，下了雨卻寒涼，浣碧跪在大雨里，回來還不知道是怎么樣呢？”
雨水敲打著屋檐瓦當，驚得檐頭鐵馬叮當作響，甄嬛心下愈加煩躁。她按捺住滿心的擔憂，開口道：“浣碧跪了幾個時辰了？”
小允子忙道：“大約快到四個時辰了。”
甄嬛點點頭，嘆息道：“你去太醫院請溫太醫過來，就說是我身上不大松快，再囑咐他備些祛風治寒的發散藥物。”
小允子答應著趕緊出去了，安玲容又吩咐流朱：“去多燒些滾燙的熱水來，浣碧回來給她泡個熱水澡去去寒氣，再抱兩床厚被子在她屋子里給她捂上，還有，姜湯也要備好。”
流朱一迭聲答應著，然后含笑道：“小主還是心疼浣碧。”
甄嬛搖搖頭：“她跟了我這些年，自然沒有不心疼的，只是，她也太不爭氣了。”
甄嬛站在廊下，看著小允子擎了傘出去，四周濕而重的水汽帶著寒意透過衣裳，像是要把她的身體一同浸潤了一般。
天色暗沉得宛如深夜，廊下院中數十盞宮燈飄搖在雨中，像是忽遠忽近的鬼火，飄忽不定。
甄嬛披衣站著，看著宮苑殿閣的棱角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變成深色卻模糊的薄薄剪影，心中便生出無盡的擔憂與惘然。
她正沉思著，只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豁然闖入宮門，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雨水之中。
甄嬛一怔，旋即辨認出那個如同水里撈出來的身影便是浣碧。
甄嬛連忙讓幾個小宮女扶她進了自己的房中。
流朱正好燒好了熱水進來，忙把水倒進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腳和甄嬛將她濕透的衣服剝除了，整個人挪進浴桶里去泡著。
只是不知為何，她從浣碧的懷里摸出一個漆黑的，里面裝滿了冷水的暖婆子。
看著暖婆子的外面像是宮女使用的，流朱也就沒有放在心上，認為這是浣碧出門時怕冷，提前帶著沒有拿出來的東西。
沒過多久，浣碧感覺到周圍滾燙的水，才呻吟著醒了過來。
一見甄嬛在身邊，眼淚立刻落了下來，喚道：“小姐。”
甄嬛一邊吩咐流朱往水中加入活血驅寒的姜片、石菖蒲和黃酒，一邊伸手進水里替她搓著手臂，方道：“不是要五個時辰么？怎么那么快回來了？”
浣碧的臉上已分不清是水還是淚，只哭著道：“說是皇上去安妃娘娘那兒用晚膳，聽安妃說覺得奴婢跪在那里可憐，便向皇上提了一句，皇上才開恩放了奴婢回來。”
甄嬛心中感嘆道安玲容還是對浣碧好的，跟她一樣刀子嘴，豆腐心。
于是，她淡淡道：“先別哭了，趕緊泡熱了身子，我給你腿上上點藥。跪了那么久腿一定很疼。”
說著，她起身回到殿中，默默剔亮了燈芯，聽著外頭雨疏風驟，面色憂愁。
正當她沉思著如何改掉浣碧的一身臭毛病，小允子已經帶著溫太醫過來了。
浣碧也換了一身干凈衣裳被流朱扶了顫巍巍地過來。
甄嬛滿眼心疼，著急道：“勞煩溫太醫了，替本宮瞧瞧浣碧的膝。”
溫太醫答應了一聲，便替浣碧請了脈，很快道：“姑娘淋了大雨著了風寒，好在身體沒有發熱的跡象，但還需得仔細調養，微臣會開好方子送了藥來，請小主宮里的人趕緊替姑娘煎了藥吃下去才好。”
聽到沒有發熱的跡象，浣碧立馬就想到了寶萍對她的好，還有先前安玲容提醒她的穿著打扮極有可能引來禍端。
如此，再看看假慈悲的長姐，一直貫徹自己也是甄家人的浣碧，頓時心中燃起了一股妒火。
憑什么，就因為她的母親是……
“那膝蓋上的傷？”
溫太醫恭謹道：“只是外傷，上點藥就不妨事的。”
說著從藥箱里取了兩瓶藥粉出來，直言道：“內服外敷，好得更快。”
甄嬛謝過，便吩咐小允子好生送了溫太醫出去，取過他留下的藥，語氣平穩無瀾：“把褲腿卷起來。”
浣碧卷好褲腿，露出又青又紫的膝蓋，最嚴重的地方硌破了皮肉，沁出鮮紅的血絲。
甄嬛微松一口氣，替她敷上藥粉。
浣碧止不住嗚咽起來，叫喊道：“小姐，奴婢好委屈！”
甄嬛慢慢在傷口上撒著藥粉，淡淡道：“委屈什么？”
浣碧哭道：“皇后這么折磨奴婢，就是為了折損小主的顏面，奴婢受委屈不要緊，可是小姐……”
甄嬛將藥瓶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受委屈當然不要緊，因為你受的委屈都是自作自受，都是活該！”
浣碧怔了片刻，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放聲哭道：“小姐以為奴婢是為什么？從前剪秋就言語冒犯，幾次頂撞小主，不陰不陽的，我只是想為小姐討回公道罷了，誰知皇后娘娘竟然在那邊祈福？！”
心口像有一團野火燎原，甄嬛沉著臉呵斥道：“為我報仇，還是替我挖個坑跳下去？我再三告誡過你，宮里不比外頭，由得你這樣驕縱任性，滿口亂說，這是后宮，一句話說錯便是要活活打死的，你有幾條舌頭去填你自己的命！”
浣碧氣餒地哭起來，小允子見兩下里尷尬，便端過一碗姜湯給浣碧：“姑娘身上不好，快喝了姜湯散一散吧。”
浣碧就著小允子的手正要喝，甄嬛愈加不樂。
“讓她自己喝！”
浣碧扁了扁嘴不敢再哭，只得自己接過喝了。
甄嬛嚴厲道：“等下喝了藥好好去睡，這是最后一次，下次還要口不擇言，凡事胡亂逞強，我也保不了你。”
浣碧垂著眼睛，無聲地啜泣著出去了。
果然，唯有安妃娘娘可以庇佑她，無視皇后和繪春，給她送來溫暖。
不知浣碧心理活動的甄嬛心下煩亂不堪，拽過一管玳瑁紫毫筆便開始抄寫佛經。
小允子小心翼翼道：“小主也該餓了，不如傳晚膳吧！”
甄嬛頭也不抬：“氣也氣飽了，不必了。”
這一生悶氣便是一夜。
甄嬛抄錄佛經抄得晚，夜里又聽著微涼的雨簌簌一夜，夾雜著雨打芭蕉之聲，格外愁人似的，這一夜便沒有睡好。
剛起床，她就問道，“昨夜浣碧怎么樣？燒得厲害么？”
流朱想了想道：“吃了溫太醫開的藥，沒什么動靜，只是止不住的在哭。”
甄嬛凝神片刻，憂然嘆了口氣：“流朱，你說這些年我是不是寵壞浣碧了？”
流朱斟酌著詞句，慢慢道：“浣碧姐姐是小主的陪嫁丫鬟，小主疼她也是應該的。”
甄嬛捻著指尖的白菊慢慢地揉搓著，清香的汁液便沾染上了細白的手指。
她沉吟著：“浣碧也到了指婚的年紀了，我想著……”
流朱便露了一個甜甜的笑：“浣碧姐姐好福氣。”
甄嬛嘆口氣，斷然道：“不是我不想留她，只是浣碧的性子，宮里是斷斷容不得了，不如趁著青春正好，送出宮打發了配人吧。”
她想了想，覺得這是一個可行的法子。
“浣碧到底跟了從府里出來的人，婚事上必得上心，不能造孽，等哪日我額娘入宮，我得托付她去外頭打聽了，給浣碧安排個好人家。”
流朱有些意外：“小主不是想給浣碧指個御前當差的侍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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