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竹叢后,王葛看了一會兒,暗贊此法絕妙。
諜賊只要是郡兵身份,必然露出端倪,縮小到一定范圍后再挨個審就是了。即使對方沒參與運糧任務,也會被一次次指證帶出水面。還有,這樣做不僅能剪除諜賊,還可將不配為兵的所有敗類暴露于光天。
可惜她得立即下山,瞧不完這場好戲。李羔脫不開身,葛將軍讓伯長樊駟送她。
幸好,留在匠肆的五名郡兵沒惹事。呂匠工匯報,昨晚臨水亭吏來了,已把山貨、魚醬全拉走,存放谷糧的庫舍未動。
次日一早,秩干匠肆能停的機械全停,只留三名匠工值守,其余匠工返家,正月初八回匠肆。除夕值守的三名匠工則正月初九返家,十九回匠肆。
午后,三十余郡兵下山,與等候的五郡兵簡短幾句后,所有人驅著空車離開。王葛讓沈護衛送一程,交待他什么都別打聽。她覺得諜賊應該是查出來了,受牽扯的郡兵不會少。
臘月二十九一早,她也離開匠肆,先去坡田祭母,再把王竹接上回葦亭。過年期間,家里有外人都會不自在,再說也住不開,王葛囑咐沈護衛,高明等四人,阿薪等四匠徒全在亭署。她不找,他們就暫不必過來。
王荇、王禾是昨天回來的,王葛歸家后,真正團圓了。裁好的新衣得明早才能穿,但可以先試呀!王家的屋子少,女娘們全在廂房住,笑聲穿透門墻,沒多會兒,賈嫗嫌鬧騰,去灶屋忙活。很快,新婦周嬌娘也出來給阿姑打下手。
鼓刀剁肉,烙餅烹羊。
王蓬在屋外喊:“我們去點爆竹了。”
王葛:“等等我們。”她和王菽、王艾趕緊換回舊衣,但臉上的桃紅妝肯定來不及擦了……三人心照不宣,就是來不及擦。出來屋,果然迎來驚贊!
連抱著阿麥的王翁都喜笑顏開,連聲夸著“好看”。
王艾跑到王大郎跟前,讓阿父摸她額心的花黃:“阿父,這叫花黃,是花瓣形的,黃燦燦可好看了。”
銅鏡、象牙插梳、各色脂粉花黃、假髻、繒絳等妝物,全是王荇在洛陽時,司馬南弟托他送給王葛姊妹幾個的禮。借著過年,再加上王荇說脂粉不用,天一熱就會腐壞,跟原先的凍瘡膏壞掉一樣,賈嫗才舍得了,全拿出來讓晚輩們盡情打扮。
王葛和眾弟妹抱柴到道邊,這里已提前筑好擋風土壘,引草點柴,把翠綠的短竹稈扔到柴上。
啪!第一聲爆裂好快啊。
“爆竹響嘍,哦,爆竹響嘍。”王艾跳起來拍手。
隔壁趙家也抱柴出來了。窮家富家都得過個好年,提前燃放爆竹,是期盼爆竹之音早些嚇走惡鬼,驅逐晦氣。
“王主吏。”趙大郎曾去野山做過探道人,他帶著自家倆孩童過來,懇求:“王主吏,能不能給我小兒、小女系上艾草囊,讓他們沾一沾你的福氣?”
王葛笑著應。
倆孩子都懂事,先給她行禮相謝,系好香囊后又謝。
王葛說道:“匠肆經營魚醬,要常來往縣里、鄉里,年后招募車夫,每運到縣里一甕醬給一升陳糧,運到鄉減半,畜車是匠肆出,你若愿……”
趙大郎不敢打斷她說話,不停點頭。他愿意,他當然愿意干!他不嫌遠,愿跑縣里,送一趟醬能掙好幾斗糧呢,至于開春后地里的活,小兒快七歲了,基本都會干。
除夕至。
還是阿麥嘹亮的哭聲叫醒一家人,賈嫗先放出雞、鵝滿院跑,王葛、王菽進灶屋煮淘米水,小輩們為長輩濯發,一家人吃完早食,再就著灶屋的熱乎氣繼續燒水沐垢,穿戴新衣裳。女娘們插釵插梳,王翁和一眾兒郎或束新頭巾、或簪花。
賈嫗咋躲都沒用,被新婦、孫兒孫女們摁在銅鏡前涂脂抹粉,王葛有前世的化妝經驗,還真是把大母打扮的年輕幾歲不止。
早食匆忙,午食就豐盛了。王二郎快吃飽時,用筷子蘸了米酒點到阿麥的小嘴巴上,被新婦看到揍他一拳。王二郎在新婦耳邊說句悄悄話,小兩口濃情蜜意,老兩口看在眼里,當然替二郎歡喜。
晚食是重中之重,周嬌娘烹食手藝最好,王葛幾個給她打下手,周氏按王葛講的,把肉丸用豬油煎一遍再煮。
許是這兩天磨刀、鼓刀聲聽太多,守歲過后,王葛又墜入奇怪夢境。自從在野山上發現那塊留著宋體字的石頭,仿佛把她前世的記憶補全,沒想到隔這么久,她再次被厚重的灰霧裹住。
我在做夢,這是夢……
霧的那邊是你么?林下,讓我再看看你吧。跌下崖底,當時疼吧?
我已經知道了,以前夢到的鼓聲,其實是你背著王南行上山,疲憊至極的心跳聲。
“我為什么說王南行?我不就是……”夢境里,王葛迷茫低語,一種與前世割斷的恐慌和詭異感開始壓迫她,且因為夢境里聽不見自己的發聲,她愈感窒息。
我為什么說王南行?
我不就是王南行?
林下,林下你在嗎?
猛然間,頭頂的霧沒了。
一只巨掌從天而下,把她抓起,她離灰霧越來越遠,當遠到一定距離后,王葛驚駭!
灰蒙蒙的不是霧!
而是層層疊疊的木屑和竹絲,它們被盛在一個矩形木盒里,她是被這只巨掌從木盒里拿出來的。
怎么回事?
她的身體僵固了般掙扎不得,很快,她迅速下降,然后停在長形的黑石上,被來來回回磨刀一樣打磨。
錚、鏘……
錚、鏘……
錚、鏘……
為什么還不醒?快要疼死她了!就在痛苦快要忍受不了時,王葛被巨掌提離黑石,停留在一截竹稈頂端。
隨著“呼”的風聲,她被巨掌挾著向天空揚,斬風快速而下。
咔!整具身體劈進竹縫里。
王葛頭一歪,總算嚇出了夢境。
廬江郡,桓真、溫式之投宿的野亭名“葛生”。此亭四周有不少荒墳,都是很早時候戰亂留下的,絕大多數沒人祭拜。
桓真等亭吏燒完爆竹,溫式之睡著后,他獨在院里一遍遍練武,腳下游龍走蛇,掌與拳在肘撞間不時切換。
當汗出透,他就地而坐,仰頭望月,緩緩輕誦《葛生》。
“葛生蒙楚……葛生蒙棘……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疲憊漸去,桓真開始練刀。
鐵光耀月,一劈一砍間盡響飲血之音。
刀如人,充滿虎豹力量,抒發著他急于成長、沖鋒戰場的志向。此志向中,他期盼王葛的陪伴。既定下目標,再難也要達成,王葛,他娶定了!絕不像《葛生》里的字字句句,空留遺憾,空賦悲哀。
悲哀有屁用!
咔!刀鋒砍進牛棚的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