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如此發問,趙弘不由得抬頭去看。
裴雍道:“臣經年行兵,常有傷病,陸續得人贈了不少藥方,遇事時候翻找出來,雖未必十分對癥,往往總能得有奇效。”
“當日公主親至于西北調兵,與臣一路而行,再回京城,中間殫精竭慮,又奔波流離,其時既有外傷,又有內隱之疾,回京后尚未來得及休養,卻又遇圍城之事,難免內外交困,積累而發……”
他其實就事論事,將自家推斷一一說來,也無多余話語,但其中關切意味,并憂心態度,叫趙弘也不免動容,心想:阿姐雖說真心未必能換真心,這話固然有理,卻也十分看人,朝中再多涼薄的,難道全無義士良臣?她當日去京兆府請調西軍,未必能想到一舉成功,更不能料想這裴雍如此厚義,還能這樣關心。
又想:前日那許多營中將士,出城迎接的百姓,另有外州臣子,便是京中文武大臣,想來也有不少好的,只是不能得機會到我面前,也未必沒有忠心,況且就算不是忠心于我,只要不生外心,便同阿姐所說,文武賣力,臣子對得起俸祿,商賈對得起買家,雇主對得起做工的,人人踏踏實實,他們到底怎么想,又多少私心,又有什么關系呢?
所謂論跡不論心,想來便是這樣意思了。
一旦想通這一點,趙弘只覺心中暢快許多,尤其得知有那所謂“藥方”,又見這一位裴節度把自家長姐病情來歷說得如此清楚,不用把脈,不用看望聞問切,便與那些個醫官所做推測相差仿佛,難免生出希冀來,頗有些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連忙把右手那醫案同藥方一并叫黃門送了過去。
裴雍得了脈案,低頭仔細翻看良久,復才抬頭道:“臣非杏林出身,比不得宮中眾位醫官,只是單看此處諸位所判公主脈象,乃是外邪入侵,脾虛肺熱,但開方時候又諸多顧慮,人人不敢下重藥,全以平和中正為主,雖然穩妥,到底難撼急病。”
他也不做猶豫,當即又道:“如此高熱,又遇酷暑難耐,一味苦熬總不是個事,時日久了不知會如何枯耗精血。”
說到此處,他稍一沉吟,便道:“醫者自有所慮,藥方也有多方衡量,不能輕易改動,但臣手頭有一丸方,也不用內服,化于水中,請親信之人為殿下按時辰擦洗額臉、手腳三次,再以藥濕布巾裹于四肢、額頭、雙頰處,時時勤換,如是重復,即便不能即刻奏效,想來也不至于有所損害。”
“臣請謄抄公主脈案,回營之后,再將脈案與那丸方細對,要是的確能用,便送回宮中,另請醫官驗看,不知陛下以為妥否?”
不是內服,乃是外用之藥,還要自家先做核驗,又請醫官再驗,如此謹慎小心,又如此上心,趙弘哪里說得出個不字,此時也無心多想,更因他年少,壓根沒有那能做多想的心,半晌,其實內心早已千肯萬肯了,才要點頭,又覺似乎不太妥當,還曉得往回找補道:“今日本是要同裴卿商量封賞之事,卻不想……”
裴雍道:“病情關天,殿下早一日痊愈,便少受一日病痛,至于封賞——又豈在一時?以陛下行事,今日身外浮云虛名,得之雖好,又豈如簡在帝心?”
趙弘聽得人都有些發怔。
他登基之后,幾乎沒有哪一天不為兩府“帝師”教授,御史臺更是以諫言天子為己任,莫說不能成為皇帝喉舌,哪一天上的折子里能少規勸天子幾句,趙弘都要謝天謝地,身旁雖有黃門宮人,也常有溜須拍馬之言,可或是哄小孩口吻,或又過于刻意,今時今日,當真頭一回遇到這樣直白話語,最要緊說話的人身份又那樣特殊。
一瞬間,趙弘腦子里忍不住閃過了許多從前皇帝近讒臣,遠諍言的故事,只覺心跳得發慌:實在怨不得他們,如若個個讒臣如此身份,這樣說話——其實這般話語,全然赤裸裸對天子認可肯定——試問哪個皇帝又能做抵抗?
今次趙弘見到兩府對裴雍抵觸之舉,反對之聲甚眾,早已做好了退讓準備,只是不知如何平衡而已。
總不能委屈了回朝功臣,卻也不能為了一人,讓政事堂、樞密院俱不能下臺,不然將來事情,誰人來做?
即便要秋后算賬,飯也得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樣一樣做。
兩相權衡,畢竟他全無根基,不管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撼得動那些老臣執意,他所有努力,只在能否少委屈功臣一點罷了。
畢竟厚功薄賞,無論說與誰人聽,想來都不能接受,便是放得出去任百姓評價,多半也要罵天子寡恩。
張異等人叫他多做安撫,只會說得嘴響,可他又能拿什么來安撫?
小時候他同爹娘鬧脾氣,還能得一二泥人做安慰,那裴雍又不是傻的,今次做法,猶如拿個隨手搓的泥人同他換寶劍,又不是小孩子,誰人肯做理會?
趙弘本以為千難萬難事情,誰又曾想,根本無需費力,裴雍便如此體諒,已然把自家難處領會得清清楚楚。
——他從來不是小氣人,也能有天子氣量,縱使今日因故不能厚待,其實早記在心中,只等將來罷了!
可這樣空口許諾,如何能說得出口?
但今日不用他自家開口,便能叫人所知,其中相惜之情,又如何不令趙弘感觸?
若按張異等人所說,裴雍是為虎狼,用他便是引狼入室,可相處下來,趙弘早在心中寫出大大疑問——世上豈有這樣好的虎狼?若個個都能這樣,只求爹娘在地下保佑他身邊多一些這樣虎狼!
還不得趙弘說話,下頭裴雍已是轉頭去看一旁黃門,問道:“可有紙筆?”
這一發問,早把趙弘思緒拉回,忙道:“裴卿手中所持便是謄本,盡可帶回!”
裴雍聞言也不推辭,當即施行一禮,道:“病來如山倒,事急從權,臣便不做多留了……”
他就此告辭,根本不用趙弘厚顏開口,拿了那脈案,早匆匆出殿而去。
今日行事,裴雍也全遮掩意思,同天子說話更不藏頭露尾,其實不管誰人來問,只要問了,他都不吝于坦率直言,只是無人會往那一處想罷了。
他出了幾重宮門,眼看不遠處便是宣德門,于是大步疾行,正要尋先前在門外等候馬匹,不想彼處站著數人,當前那個似是聞聲回頭,兩相照面,居然是呂賢章。
見得裴雍,呂賢章也是一幅驚訝表情,先同身旁人不知說了什么,復才轉回身來,見禮道:“原是裴節度,多日未曾得見,本還要去營中相請。”
而他身旁人同樣轉身,竟是樞密副使張異。
裴雍上前回禮,只寒暄幾句,正要告辭,不想那張異開口便道:“方才正同呂參政說起回城兵士扎營、后勤之事,另又有調兵安排,本就要去西營多問幾句,才要派人送信,不想竟能得遇節度大駕,卻是十分湊巧,正好當下來問——不曉得我二人何時便宜過去?”
他語氣輕松,還開了個玩笑,很是和氣樣子。
裴雍回道:“本都是天子之師,二位也是天子之臣,分內之事,自不必挑什么時日。”
張異哈哈一笑,道:“節度既然如此說,本官可真個此刻前往了?”
說著又看向一旁呂賢章,問道:“參政意下如何?”
呂賢章猶豫一下,卻是搖頭道:“下官衙中尚還有事,只好改日再上門叨擾節度。”
說著,行過一禮,匆匆走了。
見呂賢章如此知機,張異暗自點頭,對裴雍笑道:“京都府衙總攬之事甚雜,一向是少有空閑的。”
說著指了指前方,示意二人一同朝外,但才走幾步,忽的想起來什么似的,一搖腦袋,道:“瞧我,竟是忘了今日院中還要商議兵士調派之事,眼下時辰不早,恐怕回城已是不及,不知可好改日?”
以張異身份,要是去了西營,少不得要裴雍親自作陪,而后者正急著去尋翻丸方送回大內,實在無心應付,眼下見他主動改期,自然更好,當即點頭道:“無妨,樞密自作安排便是。”
“說到兵士調派,另有節度將來差遣——院中各有說法,總討論不出個結果來,難得今日偶遇,雖不能遠去西營,卻不曉得節度有無空暇,坐下來閑談幾句?”
張異口中說著,轉頭去看宣德門方向,好似正要尋間鋪子似的。
要是公事,裴雍自然不好推脫,然而如若是說“閑談”,雖然其中之意實在明顯,他卻不愿意來做敷衍了,只拱手笑道:“實不相瞞,我身上還有私人瑣事,今日著實不便,樞密要是得空,你我改日再聚便是。”
張異臉上本還帶著笑,不想聽得裴雍這樣一番話,那笑容險些僵在臉上。
京兆府跋扈,此事是滿朝人盡皆知的,樞密院掌兵權,從來調西軍不動,自是比旁人更為清楚。
只是今次趙明枝北去調兵竟然成功,而這裴雍領兵北上之后,好像并無多少叛逆之舉,雖然蔡州時候借著天子出頭,同樞密院斗了一回,但按張異來看,此人同北狄百戰得勝,回京之后封賞遲遲不定,差遣更是沒有消息,怎可能會不急?
今日自己拋出好意,無論對方怎么打算,也當要一口答應,不然如何能探口風?
況且兩邊若不把條件擺得出來,怎好討價還價?不管是要兵權,還是要名利,只有說了出口,才好商榷,總不至于就這么干耗著吧?
哪有這時候一口推拒的?
況且這理由找得也過于離譜,你一人單身在此,日夜居于西營之中,又會有什么“私事”重要?
難道要自己開口直說?
張異心中不悅,只覺被駁了面子,然而到底正事要緊,猶豫一下,才要開口,誰知對面人行過一禮,全不停留,居然就這般大步走了。
而其人身后本來跟著幾人,原是宮中黃門,按理出了宮門便當回返,不知為何,竟是仍舊緊跟,等到宮門外有人牽過馬來,復又跟著上馬,一同朝城外方向走了。
張異愕然立于當地,只覺莫名,以他城府,尚且忍不住胡做推測起來——這是個什么意思?是向自己表態,借由自己嘴巴給樞密院上下示威?還是故作姿態,做淡泊名利模樣,將來等封賞一出,最好十分難看,正好借此在外鬧事?真個揭竿了,還能把鍋甩得出去?
離奇的是,自己午間才從崇政殿出來,也是自家慫恿迫使,天子才急忙詔見裴雍,可眼下才什么時辰?
按著舊例,面見這樣大功回京重臣,天子面見至少要半日起,稍少一點都是萬分怠慢,要為外人說道的,可今日滿打滿算,這裴雍進宮都不到半個時辰,進進出出都去了大半功夫,難道只在那趙弘面前打個轉就出來了?
這樣短暫時間,又能說點什么?
是說錯了話,得罪了小皇帝?
還是真因那公主病情,天子失了分寸,亂了行事,只草草見了一面就把人打發了?
此舉未免過分了罷?不像那趙弘素來性格啊!
且不管張異心中如何疑惑,裴雍當先打馬,幾乎是飛奔回了西營,果然翻找一回,尋出丸藥一箱,丸方幾副,又特用紙筆書寫詳細用法,拿軟布在箱中墊了又包,才出得門去。
他尋了跟來那幾名黃門為首一個,仔仔細細交代一遍,只是才要把那箱子送出,仍不放心,遲疑一下,道:“我送你們一道回宮吧。”
為首那人原是王署,本來十分小心,唯恐自己說錯行差,引得這一位傳說中節度不快,此刻哪里敢推拒,只好一面茫然,一面老實跟在后頭,一行人快馬加鞭回得大內。
偏那裴雍騎術本就上佳,今次有意之下,那馬更是速度奇快,叫后頭黃門跟得屁股都要顛飛起來,至于宣德門口,他取了鞍旁木箱,才肯遞給王署,又把先前話交代一回,復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