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枝自然不可能放心,戰況也不能令她放心。
經過對民伕、兵丁的幾次調派,軍器監用來對抗鵝車“跳樓”圖紙雖是設計妥當,制作的架子也搭起來了,工匠們畢竟多是生手,緊趕慢趕,也不能足夠。
呂賢章于治事之道頗有才干,合同協力,倒是勉力將城內運轉順了下來。
然則還沒等諸人松一口氣,陳留門攻勢才歇,新曹門外狄兵的投石車又再啟用,倒似恢復先前戰術,打起了車輪戰,只這一回用的全是攻城利器。城中再如何輪番抵抗,若非投石車數量尚不足以彌天蓋地,早無半分守御可能。
打到這個時候,神臂弓、床子弩早已啟用,然則頂著巨石投擲,在城墻上也難以瞄準,守得著實被動。
兩日之后,先是距離內城最遠,城壕最為狹窄的固子、衛州兩處城門外延段護城河被狄兵連夜填平,天光才亮,又出動鵝車預備上城。
——此時幸而有跳樓隔絕,將將撐住。
然則這不過是個開始而已。
仿佛通過這兩道城門攻防測出了守軍兵力,清楚這個屢次被攻破過的大晉都城早已外厲內荏,當天晚飯時分,狄兵便分別覷準各處城門交接之際,自新宋、南薰、新鄭、固子、衛州、新曹六處地方同時攻城。
不過兩個時辰功夫,趁著全黑夜色,城墻上看不清城下情景,城外或填土或壘壕,而在固子門外攻勢最為順利,甚至已經借著攻城器具試圖攀爬城墻,才被險險打退,狄人又新點兵卒,再度攻城。
趙明枝早不再留于宮中,先還守在京都府衙,眼見戰況越緊、形勢越急,便輪番去往各處城門鼓勵慰問兵士民伕。
如此做法,雖能振奮一時,但眾人見得狄兵無窮無盡,根本難以判斷對面兵力、補給,而己方援兵遲遲不至,一城被困日久,消息早不能發出,再想北面淪喪形勢,誰人又敢多做期許,自是再添絕望。
趙明枝不過一人,況且這般做法管得住東,便管不到西,只能顧一時,顧不了長久,況且真正戰力碾壓之下,她所能給的不過少許安撫,根本沒有實際添益。
她雖知急也全無作用,總歸不能干坐,因知固子城外投石車最多、鵝車已然幾度近城,極容易被趁著天色將亮再度沖城,實在放心不下,先派了隨身護衛前去助援,只是良久不見有回報,不能再行空等,索性帶了幾人,自往固子門方向而去。
這一回才行到半路,就遇得有人報信回傳。
被攔下的黃門一身是汗,急道:“固子城外鵝車太多,投石車又全無停歇,已經將有登墻架勢……”
趙明枝壓住心中悚然,問道:“那軍器監新造的跳樓不能當用么?”
“狄兵自幾處來拱,跳樓數量實在不夠。”那黃門前胸后背都是汗,喘著大氣,“先前衛州門處守勢緊張,眼見鵝車將到城下,不能得抗,固子門又離得最近,便先借走稍作做騰挪……誰知,眼下想要挪回一時也不能,一則難以收回,二來那些個跳樓也壞得厲害,只怕稍微漏看一眼,賊人就會有偷上墻的……”
趙明枝無暇多聽,催馬急忙向西北,果然將將靠近固子門,就聽得砰砰聲響密集,幾乎連成一片,仿佛就砸在耳邊。
她騎的馬兒被這聲音一嚇,竟也慢了幾分,再向前時還帶幾分猶豫。
一時到得圍蔽區域,此處守城的將領姓馮,此時正在城上督戰,得知當今公主此時駕到,實在分身乏術,忙遣了裨將來接。
那裨將哪敢怠慢,聽得趙明枝欲要親上城墻,也不敢攔阻,只能大聲勸道:“城門下正做整隊,聽說殿下來了,人人激動,不如先去慰問一番?”
耳邊轟隆聲不絕,趙明枝往前多靠了幾步,才勉強聽清對方口中所說。
此時天色本就將晚,她抬頭先看向城墻,雖還相隔十余丈,但不止地面,連同空氣似乎都隨著城外紛至沓來的石頭撞擊力道一齊顫動。
一旁馬匹本就不是上陣用的戰馬,這會更是連連甩動尾巴,抖動耳朵,那四只蹄子更是放了又抬,一副躁動不安模樣。
“先上城門,隨后再來慰問諸君。”趙明枝出聲道。
這固子門她原也不是頭一回來,口中說著,不用對方帶路,已是自行尋了方向徑直登上城門。
那裨將不能去攔,急得不行,連忙跟上,又招呼左右人舉著盾牌、護具快步疾行,攔在趙明枝前方。
才踏入階梯,趙明枝便感覺到足下、身畔更為明顯的震顫,等到走得出去,還未邁上城墻,就見得前方場景。
——飛石,全是飛石,猶如瓢潑落雨一般。
那石頭大小不一,有的僅有拳頭大、海碗大,有的卻大得一人都無法環抱。
飛石急速而來,其勢之快,叫人不能反應。
趙明枝甫一見那鋪天蓋地架勢,根本來不及看清城墻上戰情,雙腿已然下意識定住,又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轉頭去看,才見遮蔽處藏著若干兵卒。
諸人一個都不敢冒頭——無數零碎飛石從城墻上方重重擊來,一落在地上,就發出“啪啪”、“嘭嘭”不同聲響,砸出一個個或淺或深的磚坑來。
先前狄兵雖然也用過投石車,可投石密度與此刻卻是全然小巫見大巫。
飛石之中,時而間夾有大石,一旦襲來,便會連碾帶砸,將原本擺放在城墻上的東西,無論大小、堅固與否,全數直接壓爛。
地面的勢頭很快就壘疊成極厚一層,使人不能立足。
如此攻勢,實在談不上防守,也無從防守。
飛石時刻不停,有本想要出去搬抬石頭,清掃出位置的,卻是才把腳踏出,又退了回來,也有明明已經躲得隱蔽,卻又被刁鉆飛石砸中的,發出一道道慘叫聲,偏偏無人接應,只能自家小心爬將回來。
莫說外頭,便是此處被厚厚墻體遮蔽,也已經被砸得有幾處頗有垮塌跡象。
即便早有準備,但真正直面如此局勢時,趙明枝還是花了好一會才平復住心緒。
她轉頭看向一旁裨將,遲疑幾息,卻又不閉了嘴——
如若真有應對之法,誰人又會仍由狄兵壓著打呢?
倒是那裨將見她神色,趁著攻勢暫時放緩,連忙上前道:“馮都尉就在對面,正等機會反擊抗敵,只是此時狄兵投石車太多,攻勢太猛,因怕折損兵械,我等只好老實耐著……”
趙明枝聞言隨著其人指點望去,果然對面數十丈開外,卻有一處房子似的四方庇護地,其中許多兵卒,人手撐鐵,擎起極厚盾牌。
“那是什么?”
“回殿下,是八牛弩。”
正說話間,趁著外頭飛石密度稍疏,一群人從房子里推出前方豎有極厚鐵制屏障的輪板來,三面又有兵卒舉盾遮護。
透過其中隱隱露出縫隙,趙明枝終于看到了氣候被護得極小心的一架巨弩。
那弩臂上架設三張弩弓,僅一張便近有丈寬,有粗壯的箭桿和鐵制的箭羽,前端裝有巨大的三棱刃鐵鏃,只一根就有拳頭粗,鏃刃鋒利森然,令人望之生畏。
她早聽說過八牛弩名字,更知此物比之床子弩射程更遠,力道更強,但從未見過實物,也未曾得見其威力,此時站在城墻之上,原以為能見得這傳說中的八牛弩大展神威,誰知一架輪板未曾完全從其中推出,忽見頂上一道黑影,竟是一塊足有尋常兩只水缸大的巨石重重飛來。
那石頭連撞帶壓,聽得“嘭嘭”聲響連連,竟是前方那用于擋護的厚鐵被巨石直接壓彎壓垮,眼見就要碾到弓弩身上,被一旁幾名兵卒死命推開,將將推拽到一半,落在最后的兩人便被那大石直直大半身壓過,次第發出慘叫。
只是慘叫聲幾乎只冒出了一剎那,才入耳便消了音。
兩名兵卒被卷進大石之下,連呼救都未能來得及發出兩道。
趙明枝心頭一緊,腳下慌忙跨出,雙手更是下意識盡伸出去,然而那雙腳才在半空當中,自己已是反應過來,再看那巨石,更知為時已晚。
她只覺兩邊太陽穴都透著涼氣,后背更是瞬間就冒出冷汗來。
然則離那巨石最近的兵卒并未有半點遲疑,而是人人拼盡全力,把那八牛弩重新推進遮蔽之下。
投石車一刻不停,城墻之上便連冒頭一刻也不行。
趙明枝單手扶在一旁墻壁上,轉頭去看那裨將,正要說話,方才張口,卻是聽得“砰”的一聲大響,隨著聲勢,腳下所踏地方一時巨震,竟是原地連著晃動數下,又有轟隆隆聲響,那震動未停,猶如足下哪里崩塌了一般。
那裨將面色頓變,不再停留此處,卻是猛地往外奔出,隨即掉轉過身,沖著趙明枝身后叫道:“喊他們取桐油過來!下頭城墻角塌了!”
這兩句話聽來前后仿佛并無聯系,卻是立時叫不少守卒都變了顏色,紛紛回身去叫人。
與此同時,對面遮蔽之處也飛快涌出數人,不約而同伏在城墻之上,也回身不知叫嚷什么。
很快,城墻上便有無數人冒著投石自城下運來一桶桶桐油,此時只做準備,卻是無人敢用。
那裨將矮身回來,急道:“殿下,狄兵接著投石車掩護,眼下就要使人攻城,一旦賊人上城,我等將引火來燒,刀箭無眼,水火無情,不如先行避讓一會,等下頭把賊人擊退……”
趙明枝皺眉去看,只見一城之上本來兵卒就不多,不少還都是一看就才入伍不久的,此時滿臉惶惶然模樣,將躲又不知當要如何躲,更不敢躲,連手腳都無處去放,十人中又夾雜著一二老兵,也是一臉疲憊麻木。
她問道:“我不能當人用么?”
對面裨將一愣。
趙明枝話才問出口,城墻上不知誰人叫道:“縱云梯!縱云梯!!!有賊人登城了!!!”
對方聲音中還帶著哭腔,發著抖喊完,卻被不遠處一名兵將幾步上前,反手一把掌朝其臉上扇了過去,罵道:“你手里東西做什么用的?!”
一面說,一面將其手上搭著的長槍搶下,朝下頭重重擲去。
城墻甚高,兵將手上本該難有準頭,但這一擲之下,竟是聽得下頭有人慘叫,緊接著就是重物墜地之聲。
一旦有人起頭,其余人也各自醒來似的,紛紛有樣學樣,欲要尋東西往下投砸,也有就地取材,搬起地上大小石塊的。
那裨將急忙叫道:“舉弓,舉弓!別用石頭!快舉弓齊射!!”
眾兵此時并無腦子在,聽得有人叫,猶如得了領頭羊,紛紛取了自己弓箭,才湊到城墻邊上,卻是各自倒抽一口涼氣,有人手中弓未張滿,已是被嚇得松開,那箭矢不知飛到哪里去了。
趙明枝察覺此刻城下狄兵似乎停了投石機,但心中又生出另一種不妙感覺。
她快步出得此處遮蔽,伏墻低頭去看,果然飛石稍歇,但城墻之下,早被不知多少石頭堆成小山模樣,而原本護城壕溝也在不知不覺之間,被狄兵用石土截斷水流,填得七七八八,行人、行車俱無困難。
固子門處雖有若干跳樓,畢竟數量不足,總有空漏地方。
狄兵便趁這空漏推了重裝鵝車過來,更有無數人頭黑點,借著鵝車之力,踩在縱云梯上,正努力登上城墻。
趙明枝晃眼望去,城下登墻狄兵雖不至于密密麻麻,卻也人頭簇簇,遠近涌動,當真不知從何處下手,叫人一看便生出恐慌來。
她一時心中竟生疑惑——難道狄人把主力全數集合于固子門,欲要以此地為突破點做合力攻打。
——這要如何守?又怎么守得住?
但她已是明白那裨將不叫人投石的原因——城墻上投石太多,雖然也能一時擊退來人,但等石頭堆積起來,反而利于狄兵攀爬,變成了對方攻城助力。
眼見眾人幾次齊射,不知是不是城下賊人不成排成列,又相隔太遠,實在難以瞄準,箭矢射中的并不多,實在無甚效用,對面有人便叫道:“桐油,倒桐油!”
那聲音一出,擋在趙明枝前方的裨將也跟著對周圍兵卒叫道:“都放開手里弓箭,先把桐油倒下去!!”
裝桐油的多是大木桶,城墻上眾人守了整日,正是將要換防時候,人人筋疲力盡,此時聽得叫喊,彎腰低頭去抬,只是畢竟油重桶厚,一時難以抬動。
裨將看眾人動作遲滯,端的焦急,口中叫完,等不了幾息,跺了兩下腳,人已是大步沖出,一面催促,一面彎腰弓背,就近給一旁人搭起手來。
其中一個小卒跟著身旁人抬桶,只覺手上重量沉如山石,才竭力舉到一半,已是體力不支,尤其手腕處著力不對,一時銳痛,更兼足下一崴,根本再抬不動,眼看那半人高一人無法環抱大桶就要摔下,屆時不知會砸死砸傷幾個人,當真駭然。
他絕望之下,除了張嘴示警也別無他法,可“小心”二字才從嗓子眼里擠出來,本以為再無挽回余地,不想那如山一般重的油桶居然并未倒下,而是被穩穩托抬起來,搭立在城墻之上。
這人跌坐在地,腳踝處痛得不行,卻是無暇顧及,等瞇著眼睛抬頭去看,未曾想那大桶邊上不知何時站過去兩人伸手扶著,俱都生得十分高大,把光擋得七七八八。
隨著眾人大力撐著木桶將其中桐油自高高城墻上傾倒而下,那兩個半身著甲禁衛身后,竟是還有一人以肘支墻,半身托著大桶,行動間露出一張少女面龐來。
“公……公主……”
這會天色將晚,夕陽才落,昏黃光暈之下,距離如此之近,得見這樣容顏,雖是戰情緊迫,那崴了腳的小卒還是看得不自覺呆了一下,脫口叫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