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鵝車物如其名,形似大鵝,前身乃是洞屋,形如大屋,需要數十上百人才能推動,外有鐵皮包裹車輪、車身,有如裝甲一般,哪怕離得極近,也全然不怕對面射來箭矢。
只要將狄兵坐于其內,躲在“洞屋”之中,不僅不畏攻擊,還能借勢直登城墻。
從前在河間時就是用的鵝車,輕易打下幾座大城,此后晉軍守城人見車色變,再難組織抵抗。
還未等部分人將鵝車厲害盡數說與周圍聽,地面震顫之中,又有一人叫道:“投石車!!怎么那么多的投石車!”
此話一出,又看到遠方果然黑壓壓的影子慢慢往前而行,排列而開,數不勝數,其中密密麻麻,少說也有上百架投石車,城墻上眾人終于再難維持鎮定,連自己本來位置都站不定,不約而同往后退了幾步,一副想要躲藏架勢。
無怪他們如此惶恐。
投石車乃是大晉軍中利器,可攻可守,有大有小,最大的約計三丈長,需人力三百拽之才能得用。
只一架大車,想要啟用便需用人如此之多,其效力自可想象。
但形制最大的投石車,僅是所用石彈一枚便上百斤。
數十彈、數百彈、乃至成千上萬彈一并同發,裹挾投擲之勢,兼有自身之力,重重砸在城墻上,哪怕不能洞穿,一旦擦中守城兵卒,莫說人肉凡體,便是鐵皮銅骨也再無半分回天之術,自然必死無疑。
城墻上原本還有許多人嗡嗡低語,見了投石車,頓時安靜得可怕,好一會兒才有人喃喃自語道:“狄兵哪里來的這么多投石車……”
雖說此時此刻城下投石車算不得最大,光看數量,也已是讓人膽寒,況且比起投石車本身那十分令人駭怕的攻擊之力,狄兵如何得到這無數龐然大物,又是如何將其悄無聲息運到京城之外,其中緣故,則是更使人不敢細想。
前次京城淪陷時狄兵也曾用過投石車,但一眼就能看出那投石車乃是從晉軍各處庫房中倉促拉來,大小形制不一,有些還疏于維護,只在最后攻城時候起了效用。
而今日這許多哪怕隔得老遠也森然發亮的新制投石車,顯然并非而今的晉軍之中,或是哪些城池中能收攏而出,顯然是蓄意準備良久才能辦到。
守城將領見得城下情景,連分毫遲疑都沒有,立刻大聲轉頭叫道:“去報京都府衙,通報呂參政,請他立時帶兵過來,另有倉中神臂弓、床子弩,一并先行布設,不能有半分拖延!”
下頭兵卒匆忙領命而去,然則去到京都府衙,急尋呂賢章的,又豈止一處城門。
不獨東面,西門金明池外本來平靜,卻在一個時辰前逐漸有了動作,先只零星狄兵,后又有無數人推動投石機、鵝車等攻城利器抵達城下。
城中本來兵力不足,自是不敢派人拒抗。
而前幾日因見狄人只對著城東攻打,其余地方還以為自己能獨善其身,此時一旦見了攻城之物,又見狄兵連試探攻打也不做,一味先布置攻城之物,并且越堆越多,眼見已然上百投石機,數十鵝車,依舊全無盡頭模樣,如何能不慌張,忙遣人去報呂賢章,討要援兵。
后者自是焦頭爛額,正忙做城中動員,加緊招募民伕壯勇,一為守城,二做后勤之用,此時聽得通傳,也難分辨,更不能一叫就給,只好著人先去了解情況,就怕兩處虛報——畢竟天底下哪里那么容易得來許多投石機、鵝車?
前頭慌亂成這個模樣,趙明枝又豈有不聞。
但諸將百思不得其解的攻城器械由來,趙明枝卻不探自知。
她心中卻唯有苦笑。
哪里來的?
自然夏州來的。
狄人兵強馬壯,但是不善制造軍械器物,更別說投石車這樣工序復雜的利器。
以大晉國力與積淀,不知耗費多少年,又由多少工匠反復鉆研修改才能更迭成形,最終得用,哪怕狄兵得了圖紙,無人能看,無人會做,光是研究其中內容,都不知要花掉多少時間。
但太上皇北上時除卻帶了群臣,另有工匠、隨從無數,其中便有精通軍械制造的,又兼先前河間、西京、鎮定、平陽城中兵庫中所有成品、原料,加上晝夜壓逼,才使得北面有這許多攻城利器。
今日數目尚且不知具體,但將來到了南面,再給上一年半載時間,狄兵坐于后方,有大晉半面江山作為后背支撐,用不得多久,便會將那少有弱項補上。
回憶起未來,不過短短一夜功夫,狄兵便能在城外架設數千投石車,一聲令下,不知多少石彈鋪天蓋地砸向城墻、城門,守城兵將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碾成肉餅的場景,便是白日里,也叫趙明枝身上不由得發冷。
眼見從前發生過的事情,今日仿佛又要重來,她雖不能左右,卻更不能坐以待斃,因知上下皆忙,也不召人進宮,索性寫就文書一份送去京都府衙,又將皇城司管勾喚來,令其急令通報軍器監集中幾名能工巧匠,動身便往彼處而去。
一到地方,果然已是聚了工匠十余人。
屋中諸人按次排站,其實無人說話,更無眼神交匯,但無不面色忐忑,當中氣氛陰沉得仿佛一擰就能滴出水來。
趙明枝并不廢話,先將城外情景說了,又道:“眼下投石機數量雖是不少,幸而形制算不得太大,以京中城墻堅固,想來尚能抵御一二,唯有那鵝車十分麻煩,卻不曉得諸位有無應對之法?”
下頭工匠們先還面面相覷,繼而各做低頭,也無人敢抬頭去看趙明枝,此時不是顧慮地位尊卑,抑或男女之別,而是害怕被點問到自家頭上,卻又不能作答。
提點軍器監那官員站在邊上,本來還想說話,聽得趙明枝發出此問,再無出頭想法,只好同其余工匠一般,還特地往角落處又靠了靠,唯恐引人注意。
趙明枝倒是沒有留意其人動作。
京中工匠猶如被篩子篩過兩道,一道早被迫與太上皇北上,另一道則是隨當今天子南下蔡州,眼下還留在此處的,說一句難聽話,能力其實都算不上出類拔萃,想要在短短時間內找出對鵝車的應對之法,確實為難。
她原本就沒有指望從眾人處得到什么妙法,稍等幾息,見無回復,也不為難諸人,直接道:“當日狄賊攻打太原城,也并用數十投石車、鵝車,能堅守九月有余,多虧守將王稟召齊手下,一一應對,現在城樓下裝設高大木柵欄,以隔狄兵,城墻上又堆放糖布袋,以備中石彈后及時修復。”
“京中城堅墻厚,又有護城河水,便要填平溝壑,也不是幾日功夫就能作用,投石車暫時難以近身,遠遠投擲,不能撼動,來得為其設置防護,將來近身時也能抵御一二,只有那鵝車,一旦護城河填平,其車靠近,尋常箭矢難以射穿,神臂弓、床子弩雖有作用,卻不能目視其中人力,徒射其表,難阻其路。”
“為此,當日太原也有一樣做法,便是造出一種高臺,名喚‘跳樓’,形與鵝車類似,一旦護城河被狄兵填平,鵝車接近城墻,便用‘跳樓’擋在城墻之外,不叫鵝車靠近,再使人捆綁大石拋投至于鵝車之上,拿搭鉤在地面拖曳鵝車,使其不能平衡,翻倒于地……”
她之所以能說得這樣明白,自然與太原城并無多大關系,而是當日遷都南面之后,雖然最終城破,還是堅守了許久,城中人絞盡腦汁,群策群力,總匯而來的各種方法。
此時雖無詳細圖紙在,幸而她一面說,一面拿紙筆畫寫,尤其那“跳樓”做起來并無多少技巧,也極少難度,一旦形容明白,一屋子工匠俱都明白。
此時人人仰面傾聽,再不復方才躲事情的樣子。
其中一人聽得入神,不自覺出聲道:“殿下所說的這東西應當并不難做,只軍器監不夠人手……”
趙明枝便問道:“當要多少人手?對那人手又有什么要求?不如一一說來,我即刻使人出去張榜,仍舊不行,便從現有人手中騰挪抽調,總歸要以軍器監所需最為要緊。”
那人話才說完,立時自醒,本有些后悔做這出頭鳥,不想竟得趙明枝認真回應,也不再拘束,把自家所想一樣樣說了出來,雖是未必十分妥帖,卻也用心得很。
趙明枝更是一聽即應,點了身旁一人,令其以紙筆逐條記下,叫人隨后再做應證。
如此一來,屋中開始還十分沉悶氣氛,逐漸變得熱鬧,而本來眼觀鼻鼻觀心的諸位工匠,也紛紛出起主意來。
有建議不必全身通用木料的,數出許多緣故,不如上半部分用草料,下半部分用木料,如此可省下木料,又能省重,等將其送出城外后,如若風向不反,還能以桐油澆灌,再以火箭射之的;
有提出外層可用鐵皮的,又點出那跳樓足下當裝置搭抓地之物,以防被沖力撞到;
也有查缺補漏的,說是最好只在地面那一片包裹鐵皮,用以以防御拿搭鉤的兵卒周身,如此能不被對面箭矢傷及。
一干人等雖稱不上技藝絕佳,到底在軍器監做了多年工匠,經驗豐富,提的問題無不切合實際。
趙明枝點了一人作為統管,復才行禮道:“狄賊使鵝車、投石車等物攻城,只在須臾之間,城中能多一樣軍器相對相抗,便能保全多一人、乃至十人、百人、千人性命,更能多守城一時,等待轉機,今次時辰極緊,如此事態,只能托于諸位了!”
又道:“京城能守,你我身家性命才能盡保,所謂封賞,有命才能再來談說,眼下便不再啰嗦,否則與憑空許諾又有何異?”
她如此鄭重,又這樣誠懇,連一句場面話,甚至半分承諾也無,反而使各人更為相信,不能敷衍,更不好敷衍,于是跟著一一回禮,口中逐個承諾。
這人道:“今日情況,還說什么將來封賞,大家守住城門再來說話便是。”
那個道:“哪怕沒有外頭援軍,這一城軍民,徐州都能守上數月,難道我京城便不行?”
又有人道:“殿下與我等同在一城,還有什么可說的,不過全付了自己心力出來,想來天佑我朝……”
一屋子都是工匠,其實說不出什么好聽話,還有自觸霉頭的,邊上那軍器監上官張口要攔,被趙明枝身后宮人急忙襠下。
等趙明枝離開之后,這許多人對著圖紙卻是反復討論,一刻未停。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為其中問題或做商議,或大聲吵鬧,于是個個忙碌,再不復先前沉悶,只顧著盡心竭力,自也無暇再為城外狄兵攻勢緊張。
再說趙明枝一面催促軍器監督造守城器械,一面去問新招民伕壯勇,只是城中屢次征召,適齡得用之人早被征掉十之八九,再難有能用的。
呂賢章不可謂不賣力,其人治政能力也極佳,但急忙之間,根本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被追問幾次,眼見所募人數同所需相差太大,只好使人上折說明緣故。
他所轄之事太多,雖是忙得焦頭爛額,心中卻極清楚,若要守城,不獨兵力頂頂重要,后勤人力更是不能有絲毫怠慢,自是始終惦記,好容易忙到天色將黑,才稍得停歇,一時匯齊了四處城門守城情況,匆匆就往中宮而去,欲要向趙明枝親自回稟。
本來他快馬揚鞭,應當速度極快,不想只這一回才行到半路,就被前方行人擁堵。
呂賢章雖是居于馬上,因遠方乃是拐角,實在看不到盡頭,只見沿途人頭攢動,燭火映照之下,不僅有巡兵前前后后維持秩序,還有人在前方向后逐個發放木籌,而再看其裝扮,一身宮裝,竟是女子。
彼處成排成列,擋得路中幾無空隙,呂賢章自是被堵于后方,他出發時何等急切,哪里來得及帶開道儀仗,此刻為人群擠著,有心打馬也不能。
身旁隨從見狀,急忙下馬欲要開路,對面卻有幾名巡兵小跑過來,沖著這一行看著就職務不小的官員行禮,也不等他們問話,便先回道:“上官,前頭正招募民伕,人潮擁堵,怕是要等上一等。”
又一指右邊某一處,道:“如若著急過去,也可以走桑苗子巷繞一道,那里無人堵著。”
呂賢章本就十分不解,還在疑惑怎會有這許多集聚者,此時聽說前方在招募民伕,登時脫口問道:“先前不是早征召過許多回,今日怎的還有如此人眾……”
那巡兵道:“先前征召民伕壯勇,僅限男丁,今日殿下親自張榜,只征女子,凡年十八至四十者,皆可應征,黃榜才出,不消人出去聲張,便有本來流民營中許多婦人來應,后頭一傳十,十傳百,便拍成這幅樣子了。”
呂賢章這才恍然,此時瞇著眼睛仔細去看,果然見得隊列中人人頭上或簪或布,果然無數婦人,雖是背對,卻也能看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這一回顯然與公主前次招募女子全然不同,不挑高矮力氣,倒像是樣樣不拘。
雖是人力不足,可有時候也不是人越多越好,猛然進這許多生手,便給了武器,上手都未必能夠,而后勤保給一樣也要力道,如此生熟亂混,男女不分,只怕后患無窮。
他一向未雨綢繆,此時對的又是正事,哪怕首倡者是趙明枝,也不肯絲毫放松,因不好立時就攔,匆忙調轉馬頭,按著那巡兵所指方向匆匆打馬奔大內而去。
誰知這一回卻是撲了個空,才到門口,便聽得宮人出來通傳,說是殿下自早間出宮后,尚未回來,呂賢章只得打馬又走,實在衙門里頭無數事情堆積,又有要緊事要稟告,正兩頭無措時,與對面兩騎快馬當面而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