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不敢說,這話俺是敢應承的,打小就在田間長大,怎會不慣伺候莊稼?”鄒娘子當即便道,“俺在家中是老大,上頭照看田地,下頭帶管小弟小妹,樣樣都熟手。”
她輕輕拍了拍小女兒襁褓,抬頭看了趙明枝一眼,忍不住就想到昨夜許多熟人生人圍著自己各出主意的場景。
他們里頭有人說自己遇得當今公主,實在走了狗屎運,又說哪怕為了皇家顏面,上頭都不會叫她們這一家三口人餓著。
也有人反駁這回眾人半路攔尸其實是丟了皇家面子,衙門就算一時半會不好吱聲,以后必定是要做報復的。
個個說法不同,叫她不知信誰的才好,一晚上心里七上八下的,連覺都沒睡好。
但此刻她同趙明枝同在一屋,只聊幾句,便覺得這公主為人可親,行事可靠,看著像是個做事的,已經放下心來,本要發問,又怕問得不好,再想閉嘴,卻怕怠慢貴人,倒顯得踟躕難耐起來。
趙明枝并沒有讓她為難多久,得了答復,稍作沉吟便道:“府衙正清點城外無主荒田,要是沒有意外,這一陣子就能有個結果,屆時自會張榜告示,叫京師上下來申認田畝。”
她口中說著,看向鄒娘子道:“我有意認領一處,可是半點不會耕種,就怕到了秋天顆粒無收,我自家虧勞倒是其次,若空廢了田地,卻是實在浪費。”
“朝廷里其余農官自有差任,不好去麻煩他們,我思來想去,倒不如自己設法尋個熟手,若你愿意,不如也去報一回認領田畝,我再同人交代,將你我田地放在相鄰之處,我自出資費,請你作為教導,不知如何?”
對于京中困頓情狀,趙明枝自知無甚大用,卻也不愿就此袖手。
她早就有了先在城外自行耕田種地,以為倡導的想法,昨日見到鄒娘子半路攔尸,又得知其人情況,自然明白此時贈銀也好,贈糧也罷,其實只能解一人一時之困,于大局并無助益,究其根源,反而有害。
不過要是能請來鄒娘子教導自己耕種,此人本就會農懂耕,又因攔尸事多得流民所知,她能同自己一道在城西田間作業,一來能解流民心中驚惶,不再擔憂衙門反害昨日聚眾者;二來能用鄒娘子個人作為印證,使得周遭流民更信朝廷誠意;三來也可為其謀多一條出路。
另有一樁,通過鄒娘子其人,兩邊每日接觸,她也能知流民棚中百姓動向。
眼下京都府衙百廢待辦,自顧不暇,確實很難管得更細,更因朝廷信度全無,只能趙明枝設法自為補位。
鄒娘子聞言又驚又喜,可猶豫片刻,又忍不住再問道:“衙門當真會給俺們分發田畝?”
趙明枝搖頭道:“并非分發,只是認耕而已,或三年或五載,朝中暫時不收賦稅,至于認耕之后,還有兩種說法,一是田間所有所得都歸州衙,每旬分發銀米,二是每旬不發銀米,等到秋收時候,田間所得都歸認耕人,只看你愿選哪一樣——至于田畝所屬,將來自會再做處置。”
“若你能來搭手,我按日來付給酬勞,價錢雖說不高,也勉強能夠養活一家。”她將自己所知情況同鄒娘子說了個大概,又道,“或是今日,或是明日,京都府衙就會有人過來此地講宣認耕之事,你一時拿不定主意也是有的,可以先等一等再做決定。”
鄒娘子當即就搖了頭,急急道:“俺們一門全聽安排,這當口能有口飯吃就謝天謝地了,哪里還用等的。”
有公主身份,趙明枝幾乎不用吹灰之力就邀到了鄒娘子。
她坐著同對方說了一會話,眼見時辰不早了,才從草棚里出來。
那鄒娘子綴在趙明枝身后,幾番欲要開口,又遲遲疑疑地閉了嘴,等人都要走到門口了,終于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問道:“貴人……不如在這吃了晌午再走吧?”
鄒娘子說著說著,語氣漸漸發虛,偷偷覷向趙明枝身邊其余隨從,把手在衣擺上擦了又擦,低聲道:“也沒什么好東西,就只是幾碗粥水……”
趙明枝一抬頭,卻見不知何時,草棚前后已經圍滿人,看他們穿著,全是此處所住流民,雖多數遠遠站著,也不靠前,但眼神各異,有暗含敵意的,有看戲的,更多的則是滿臉懷疑之色。
因昨日攔尸,流民棚中許多人都知道鄒娘子名字,怕她被衙門尋個由頭緝了去,今日見得這一行人上門,雖沒有一個穿公服的,但衣著、氣質俱與百姓全不相同,又多是壯勇,叫他們如何能不多想。
趙明枝環顧四周一眼,見得眾人反應,也不點破,只站定腳步,回身同鄒娘子道:“我待會另有事情要辦,今日這頓就不吃了,若有湯水,不如倒一盞出來?”
又道:“日后總有機會再來做客,屆時必定留一碗飯予我吃。”
村中雖無端茶送客、點湯待客之說,但聽得趙明枝如是說,鄒娘子總歸松了一口氣,面上也露出笑來。
她轉身正要進屋,家中那兒子懂事得很,早察言觀色一溜煙鉆進門里,抱了只鐵壺,又捧了碗出來。
那鄒娘子忙不迭往粗瓷碗里倒了水,恭恭敬敬端送過來。
趙明枝上前半步,才將面上帷帽摘了,幾乎只是呼吸功夫,就聽得四周此起彼伏抽氣聲。
她抬眼一看,目之所向,人人把頭低了,竟無一個來做直視,而是各自垂眼扭臉,還有躲到旁人身后的。
趙明枝也不出聲,將帷帽遞與一旁木香,伸手接過那寒涼碗盞,將仍有些微濁黃水一飲而盡,復才一指身邊一位同行宮人,笑道:“我先走了,早則明日,晚則后日,便使她來尋你前去搭手。”
鄒娘子只會應喏一聲,又不知說什么,如同鋸嘴葫蘆一般,跟著一路護送出了好一段路,直至見得趙明枝上了馬車,那車夫打馬出發,前呼騎隊簇擁著漸漸行遠了,還是不舍得走,仍舊舉目望著。
她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卻早有人匆忙圍上來。
這個問:“那是昨日的公主罷?她怎的來尋你?是有什么事情?”
那個問:“沒來尋你麻煩罷?”
又有人說:“怕不是送銀錢來的?多半要來收買人心!”
還有人問:“明日她還來么?宮中缺不缺人手的?要不幫俺問一聲,俺家翠兒剛滿十歲,正正手腳麻利的時候,也不要錢,給口飯吃就行。”
鄒娘子這才回神,全無猶豫,便把趙明枝邀自己教種田的事情說了,又道:“貴人說這幾日衙門就會在外頭貼告示,叫人去領荒田,我是要認幾畝的,你們也先想想,要是也打算一道去,是愿意先領銀領米,還是想等秋收自得糧米。”
諸人頓時愣了,半晌無一個敢信。
“她一個公主,那樣細皮嫩肉,又是天仙一樣長相,怎可能同俺們一道耕田?”
“那可是公主,一發話,大把當官的有錢的上趕著差人去搭手種地,怎么輪得到你去‘教’了?哪里用教的?都不用自家動一下手指頭,那田自家就會‘長’出糧谷來!”有人夾槍夾棍。
有人卻把耳朵放在了認田之事上,忙岔開話道:“或許只做個樣子吧?也不管她,只這發田地的事情真的假的?怕不是種著種著原本說法就不作數了?到時候白干一場,最后田也耕了,糧谷反不歸咱們……”
“你怕出事,不如就選第一種,按旬十天得一次銀米,哪怕只是做個樣子,他們也得先做一兩次才不作數,最開始時錢米肯定是要發的,到手粒米毫銅也能支應幾天!”
“那肯定是選頭一種的,眼下誰兜里不是空的,等米下鍋!”
昨日大庭廣眾之下,人人都親眼見了趙明枝,那樣長相,誰都不會忘記。
今日看她再來尋鄒娘子,又自取下了帷帽,果然是同一張臉,一群人雖是仍舊不敢太信那認耕田畝事,因說話的人身份特殊,心中難免狐疑,已是七嘴八舌,認真討論起其中細節來。
——當今公主都說了話,又親自跑來找鄒娘子這樣一個農婦,便是再不濟事,也該有點用吧?
如此,流民棚中傳言紛紛,不過一夜功夫,便把朝廷要認田的消息傳了個遍,人人翹首等著衙門那邊出聲。
再說趙明枝坐回馬車,本來打算尋幾個糧鋪糧行去做探訪,見得沿途糧鋪外擁擠人群比肩繼踵,雖有巡兵,猶如杯水車薪,便先使人再去催問左右軍巡使,因怕自己在此次停留反而生事,又使那車夫先驅車往宮門方向而去。
此刻已經接近午時,眼看一行人就要進入宣德門,她坐于車廂之中,回想沿途所見秩序并無多少改善,始終不能放心,便向對面木香問道:“差人去看看城中各處糧鋪,若巡兵不能得用……”
她遲疑幾息,因記得昨夜呂賢章所說,京都府衙將要把城中治安事務交接至于裴雍,復又低聲補道:“要是見外頭巡兵人力不足,難以得用,再使人去尋二哥,把此處情形說清,請他斟酌行事。”
木香一口應了,探出頭去,叫住禁衛一一交代。
趙明枝見隊列中分出兩人各自快馬跑遠,才稍作安心,自回宮中忙那籌措銀錢糧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