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無話。
趙明枝一覺醒來,只覺腦中清明,甚至肩膀傷處的疼痛都緩解了不少。
她無心飲食,簡單用完早飯,正好那大夫提了藥箱上門,一時看了傷處,又做把脈,重新開過方子,囑咐好生靜養,莫要多思多慮云云。
趙明枝口中雖然應得干脆,心里卻明白這不過敷衍之詞,等人一走,便回了書桌前,提筆寫信,其一給弟弟趙弘,其二則是給中書。
前者不過報平安,言說自己已然見得裴雍,正同對方商談,又老調重彈,叫他不必憂心太甚,務要好生吃飯睡覺,另也要跟先生上課云云。
后者卻只開了個頭,便做擱置,只等今日見得裴雍,再做補齊。
給弟弟的信不用動腦,眨眼功夫便寫完了,再看時辰,才過正午。
眼見裴雍未至,趙明枝自知也急不來,只能又把昨日那接手錢惟伍的名單翻了出來,取了筆,就著小丫頭磨的墨,在紙上勾勾畫畫。
她睡足了一天兩夜,按理應當精神更為活躍,考量更為周全才是,只京畿禁軍歸屬同西軍事比起來,實在不能相提并論。
一天不能從裴雍那一處得到確信,拿不準京兆府動向,她就一直無法全然放心,眼下拈著筆,好像寫了不少東西,等再定神去看,其實并無什么真正有用的。
正心不在焉間,就聽得門口處一陣腳步聲,轉頭一看,卻是木香走了進來,笑瞇瞇道:“趙姑娘,外頭二當家的來了,叫我進來問話——姑娘此刻可是方便?”
“自然方便。”
趙明枝口中說著,當即把筆撂了,先收起桌上文書、信紙,一挪后頭交椅,站了起來。
木香道:“二當家的在前堂,姑娘要換身衣裳么?”
又道:“昨晚馮管事叫人從庫房里翻了些釵鬟首飾出來,我方才領了,正好送過來。”
說著上前幾步,一手舉著一只木匣子,另一手將其打開,走到趙明枝跟前,道:“姑娘要不選幾樣暫先用著?”
趙明枝抬眼去看,那匣子雖小,當中俱是好東西,簪子、珠串、鐲子等等,分層而放,翡翠、碧玉、白玉、珍珠、珊瑚、寶石各色材質都有。
只她眼下實在無心打扮,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雖是家常衣裳,干凈整齊得很,也無什么不得體之處,至于頭發,不過丫頭簡單一挽,若要搭配首飾,少不得重新梳妝,哪里有那個功夫。
她搖頭謝道:“也不是見什么生客,這便走吧。”
木香稍作一愣,當即不再多說,將手中匣子小心放在一旁,幾個大步當前領起路來。
此處宅子不過兩進,走了不一會,兩人便到前堂。
裴雍并不當中而坐,卻在一旁方桌處擇了個座位。
他手中拿著一疊文書,低頭正看,聽得動靜,見木香同趙明枝一前一后進門,便把那文書一掩,站起身來,旁的不說,先只問道:“你肩上那傷勢如何,今日換了藥不曾?”
趙明枝連忙答了,又道:“大夫仔細看了,只說日后慢慢將養就好,其實沒有傷到骨頭。”
因見此時才過午不久,又問裴雍飲食,眼睛卻是盯著桌上文書。
那文書外頭封皮正是奏折模樣。
裴雍道:“先不管那個。”
說著對著木香道:“叫人去把地龍火燒得旺些。”
木香忙道:“早間便燒了,不如把門窗暫關一半,外頭風大,難免帶冷風進來。”
裴雍卻是搖頭道:“先燒地龍,再搬幾個炭爐進來便是。”
木香無法,只好退得出去。
堂中其實還站了幾個從人,或守門外,或立一旁。
裴雍并不叫人,自給趙明枝倒了一盞茶,又把手中文書送到她面前,道:“你且看看有無什么旁的講究,我再著人謄改。”
趙明枝伸手接過,心中諸多猜測,然則等到低頭去看,第一遍囫圇讀完,竟是沒有當即反應過來,等再做細看,忍不住側轉過頭,看向裴雍,叫道:“二哥……”
裴雍吃了口茶,將那茶盞放下,面上卻是露出笑來,問道:“怎的了?你有旁的講究?”
趙明枝欲要搖頭,卻又點頭,道:“如此做法……”
她只覺手中奏章所書,有些匪夷,可再一深思,放在當下卻未必不可,并非全然荒誕。
其中上書提議,京兆府自發一萬兵馬,分為兩撥,一撥先行,屯于京城,另一撥后行,屯于潁州。
等到京城兵至,由錢惟伍點收,同原本將領共領西軍,北上救援,潁州兵力只屯不動,作為駐守防備,以防狄賊伺機南下,威脅蔡州。
而裴雍領兵兩千,不去蔡州,同向京城,一千兵馬半路停留鄧州以做護駕,自領剩余一千去往京城,接收錢惟伍手中所領禁軍。
以他提出的方案,等于將西軍同禁軍將領進行了對調。
只是京城當中除卻兩萬禁軍,另有廂軍三萬,其余新征守兵五萬,雖只是臨時拼湊,到底人頭數在。
尤其禁軍俱為精銳,又是拱衛天子尤為可信可用兵力,無論是誰,只領一千兵,對著這十萬兵馬,都無異于以卵擊石。
而對于錢惟伍而言,拱手交出他一手調教的禁軍,去領西軍,多半也會害怕兵士嘩變,或是另有圖謀,半路威脅自己性命。
趙明枝忍不住道:“二哥,這樣做法,是不是太行險了?”
又道:“錢惟武也不會同意罷?”
裴雍道:“漫天開價,坐地還錢,錢惟伍不放心,可以自領一半禁軍同去,他手中禁軍空餉約莫四成,花名冊上人頭兩萬余,實數約合一萬二,帶走八千,難道還怕潁州區區五千西軍?”
“況且沿途另有廂軍,等到了徐州,城中自有守軍在,他名正言順的,全可支使,又怕什么?”
“當然,也不能叫他一人獨領,副將自然要西軍中人充任,另有所有行軍之命,都要一共商議之后,才做下令。”
“最要緊是做監軍的行事秉公,此人須從蔡州遣來,持有圣意,當要不偏不倚。”
趙明枝心中清楚,錢惟伍此刻都不知道逃到哪里了,或許已經被流矢射中,只等消息傳來,哪里能領什么兵。
只她猶豫片刻,卻先不提此事,只問道:“那二哥呢?二哥只領一千兵便去京城,若是城中兵士嘩變,或是朝中另有所想,突然發令……”
“一千足以,旁的不行,自保卻是無礙。”
“況且錢惟伍此人不好信用,禁軍中卻有若干將士人品能干俱在,屆時可做任用……”
裴雍說到此處,卻是忽然抬眸:“至于朝中……京城那樣要緊,殿下不打算來看著么?”
趙明枝一怔,只覺心上好像放了極細微的一粒雪,那雪化了,冰涼涼的,麻麻的,又有些發癢。
裴雍輕聲又道:“天下自是百姓天下,但眼下天子還姓趙吧?自家事情,你不自來,難道指望旁人?”
“不如同回京城,一來振奮百姓,二來……也可以自作監軍,來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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