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Richard是來不了了,柳南山端著最后一盤菜從廚房過來后,顧雪梅還問他:“姐夫,你那個外國朋友能不能來啊?”
柳望雪給小姨簡單介紹Richard時,進了客廳也被舅舅舅媽和小姨夫聽見了,大家跟著順嘴問了句,也就都知道了柳南山這位“外國朋友”。
顧雪梅問完,柳南山還沒回答,就聽宋寧偉接了句話:“對啊,姐夫,能不能來?要不要過去請啊?是不是這外國人架子都大?哈哈,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活的外國人呢……”
顧雪梅一個眼刀甩過去,宋寧偉就逐漸銷了聲,然后發現一桌人就他自己在“開懷大笑”,頓時尷尬了。
說實話,柳南山有時候挺不待見宋寧偉的,就是因為這人說話總是口無遮攔。還有的明明是好話,可從他嘴里出來總能讓人聽到就生氣。除此之外還喜歡開一些他自己覺得很好笑的玩笑,然后發現別人都不理他,徒留自己尷尬。
可要說宋寧偉有什么壞心思,柳南山覺得他還真沒有。柳南山曾經和顧雪蘭聊過,宋寧偉大概就是腦子有毛病。不過柳南山沒說得這么不好聽,畢竟宋寧偉是小姨子的丈夫,還叫他一聲“姐夫”。柳南山說的是:“情商太低。”
比如大哥顧雪峰曾經托關系給宋寧偉在他所任職的事業單位里弄了個清閑的職位,家里人都覺得這多好啊,他可以安安穩穩干到退休,然后領著養老金吃喝不愁。顧雪峰原本就是這個意思,讓他沒那個做生意的腦子就別再出去瞎折騰了,折騰來折騰去,什么名堂都沒折騰出來還倒賠錢,帶累顧雪梅。
宋寧偉那會兒也是又愧疚又后悔,在飯桌上對顧雪峰謝了又謝,再三保證這回一定安安分分上班,再不想著出去做生意了。可到了單位后他卻不甘“清閑”,想往上升,只是這個部門確實沒什么事兒可做,同事逗他,說想升就得跟領導處好關系。
后面的事不用說也能想到,馬屁拍到馬腿上,送禮送到戳脊梁,大過節的,領導差點被氣出心梗,拍著桌子讓他滾蛋。
事后這位領導直接告狀告到顧雪峰那里,顧雪峰在單位里自從居上位以來,從未如此丟臉過,給對方賠禮道歉后,一氣之下真的讓宋寧偉滾蛋了。
顧雪梅自從對宋寧偉的濾鏡全部消失之后,也沒少因為他這張嘴跟他吵架。
此刻的飯桌上,真的只有宋寧偉一個人在尷尬,不過他也習慣了這種情形,而身邊的家人也早都習慣了他所習慣的,并沒有把他的尷尬當一回事兒,也沒有把他剛剛說的話聽進耳朵里。
許青松正在開紅酒,恰好此時拔出了木塞,他沒讓宋寧偉的尷尬超出一秒鐘,拿著酒瓶子先給宋寧偉面前的杯子里倒上:“小姨夫,聽絮絮說您最喜歡喝紅酒,這是我從朋友那里拿的,您給品鑒品鑒?”
許青松口中的“朋友”自然就是陶華宇,紅酒是陶華宇的客戶送的。他小年過后又去了一趟市里,回來的時候帶回來的。這個客戶是開酒莊的,一下子送了他好幾瓶。
正好過節嘛,陶華宇就想著親戚朋友的送一送,他先給沈念安家拎了一瓶過去,回來的時候碰到下班的許青松就問他要不要。
許青松就想到柳望雪家的親戚馬上要過來,而且柳望雪提過一句小姨夫宋寧偉喜歡喝紅酒,他就跟陶華宇要了一瓶,算是借花獻佛。
陶華宇本來就是想著給柳望雪送一瓶的,就讓許青松拎兩瓶走。許青松沒客氣,是拎了兩瓶走,不過都拿柳望雪這邊來了。
許青松家里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滴酒不沾,姥爺那邊包括幾位師伯師叔又都只喝白的,他舅舅倒是喝紅的,不過舅舅豪橫,在家里弄了一整面墻的酒柜。
參觀小樓那會兒,宋寧偉一進客廳就看到了餐桌正中央放著的這瓶紅酒,一看牌子他就知道差不了,還在心里想他姐夫什么時候這么有格調了,又一想既然和冷菜一起放這兒必然是留著待會兒吃飯時喝的,那他也能跟著喝兩杯,嘿,樂呵!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這酒居然是絮絮的男朋友特意給他準備的!哎呀,宋寧偉心里剛升起來的那點尷尬即刻便消散了,還有點小激動和受寵若驚。可能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和顧雪梅之間的感情出現“裂縫”后,頭一次有人在這種場合給他遞臺階——以前只有顧雪梅。
宋寧偉對許青松的印象分就因為他這一個動作,蹭蹭蹭地往上漲。
不過這個臺階許青松給遞了,宋寧偉卻沒有踩穩當,還有種要一腳踢翻的跡象。
許青松給宋寧偉倒完酒,并沒有立即走開去給其他人倒,而是等著他抿一口,給出評價。
宋寧偉嘗過后,確實給出了蠻專業的評價,但收尾的那句話卻讓許青松的心都顫了一下。
宋寧偉說:“酒是好酒啊,就是配這些家常菜,可惜了。”
許青松立馬轉頭去看柳南山,見他似乎并沒有關注宋寧偉這邊,才放下心來,也沒接話,就走開了,去給其他人倒酒。
柳望雪還隔空給了許青松一個眼神:棄療吧,沒用的。
看宋寧偉那樣子就知道,他并沒有覺得自己的話欠妥,端著酒杯又抿了一口,既惋惜又沉浸。
許青松只好無奈一笑。
再觀柳南山,他怎么可能沒注意到這邊,就是懶得計較加不想搭理。
剛剛宋寧偉開完那個自以為是的玩笑,桌上沒人跟著一起笑,柳南山直接略過這個話題,跟顧雪峰他們說了Richard來不了的原因,大家就順著聊了下去。
許青松沿桌走了一圈,給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了些酒,最后回到柳望雪身邊坐下,給她也倒了一些,小聲說:“這酒口感有些微微偏甜,你嘗嘗喜不喜歡,要是喜歡的話另一瓶你就留著自己喝。”
話音落,柳南山已經舉起了杯,提議大家先碰一個。
以往過年,大家都是在除夕過后一起回柳望雪的姥姥家聚,后來姥姥和姥爺相繼過世,顧家這三個兒女也就不太想回去,觸景傷情,心里難受。
這種情緒緩了兩年才過來,老房子沒人打理也確實不行,后來還是顧雪峰拿出了當大哥的威嚴,才把兩個妹妹叫了回去。兄妹仨坐一起聊了許久,心里漸漸地也就釋然了,爸媽是不在了,可他們兄妹也沒有散不是?
今年要過的這個春節確實挺特殊的,既不是在各自的小家,也不是在老家,而是在一個全新的陌生的地方——也不算陌生,畢竟有顧雪蘭一家在。
顧雪峰說:“要不是絮絮一時興起,你們夫妻倆又寵女兒,我們還不一定會有這么新奇的體驗。”
苑連云又把話題拐到柳望雪和許青松身上,說這就叫“千里姻緣一線牽”。
宋寧偉也想跟著說兩句表達一下自己內心的感受,顧雪梅怕他破壞氣氛,桌子下面的腿碰了他一下,將他制止住了。
一家人碰了杯,便都拿起筷子開始吃飯,邊吃邊聊起了現在和過往。
柳望雪輕聲和許青松說剛剛沒說完的話:“這個酒我看還是不留了,就送給小姨夫吧,我看他挺愛喝的。”
許青松抬眼往旁邊看去,剛剛說干杯,宋寧偉是真的“干杯”,此刻正拿著酒瓶子給自己倒呢。
許青松就說:“行,你做主。”他想到舅舅家的酒柜,不知道回去能不能要兩瓶過來,送給這位小姨夫。
許青松把菜往宋寧偉面前轉,是那道滋補羊脖:“小姨夫,吃點菜,空腹喝酒容易醉。”
“好,好。”宋寧偉笑瞇瞇地答應著,拿起湯勺給自己碗里添菜。
顧雪梅不由得多看了許青松一眼。
看宋寧偉放下勺子,顧雪蘭就把那道蜜汁叉燒轉到了苑連云面前:“大嫂,趕快嘗嘗,還是不是從前那個味道?”
柳南山也招呼苑連云嘗嘗:“好久沒做了,不知道我這手藝有沒有退步。”
苑連云拿起筷子時第一個想吃的就是這道菜,可一直沒有轉到她面前,此時在兩道期待的目光里夾起一塊嘗了嘗:“嗯!就是這個味道!妹夫真的是太謙虛了,你這手藝怎么可能退步。”
顧雪峰忽然想起了往事,就略帶調侃地看著她,問:“味兒對了,是不是又想哭了?”
苑連云便朝顧雪蘭伸手,笑道:“快,紙巾遞給我,眼淚要兜不住了。”
顧雪蘭就把紙巾拿過來,讓柳南山傳過去:“一整包呢,管夠。”
顧雪蘭他們也想起了同一件“往事”,就一起笑了。
柳望雪不解,和許青松嘀咕:“我爸做的菜這么神奇,能好吃到哭?”蜜汁叉燒她又不是沒吃過,有點夸張了吧。
許青松玩笑說:“可能是今天的這個與眾不同?要不你跟舅媽商量商量,讓舅媽勻給你一塊?”
這話被顧雪梅聽到了,她就伸手把菜轉了過來:“大嫂,給絮絮分一塊吧,她想知道為啥能好吃到哭,讓她也嘗嘗。”
“行,絮絮嘗嘗。”苑連云笑著說,“不過你要是也哭出來了,你爸弄不好真的要懷疑自己的手藝了。”
許青松說:“舅媽這話聽起來,像是有故事啊。”
苑連云又笑:“等絮絮嘗完,看她哭不哭,要是沒哭我再說。”
柳望雪夾了一塊,配著米飯一起吃,待咽下去:“跟我以前吃的一樣啊。”
顧雪梅又把菜轉回到苑連云面前,跟柳望雪說:“都是你爸做的,即便有差別那也是手藝精進更好吃了,你要是想嘗出跟你舅媽一樣的味道,等你遠嫁之后再說。”
“雪梅你這話說的不對啊,”苑連云看著許青松和柳望雪,開他倆的玩笑,“絮絮哪會遠嫁啊,京市離咱們那兒開車也就個把鐘頭的距離,她要是想吃她爸做的菜了,隨時就能回去。”說完還特地問了許青松一句:“對不對啊,青松?”
許青松毫不猶豫地點頭:“那是自然。”
桌子下面,柳望雪的腿碰了他一下,他轉頭看著柳望雪笑。
顧雪梅接過話頭,語氣也是善意的調侃:“大嫂,要是他們以后還住這兒,那豈不是更近了。”她往門口指指:“你瞧,就隔了一道院墻。”
柳望雪把筷子一放:“不能老逮著我說呀,叉燒我都吃了,舅媽的故事也該講講了吧?”
顧雪峰先開口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宋寧偉終于能插上話了,對柳望雪說:“不僅你沒出生,你爸媽都還沒結婚呢!”
“啊?”柳望雪想,難不成她爸和舅媽早就認識?
時間推算到結婚之前,柳南山還是個在餐廳里當幫廚的打工仔,這個柳望雪知道,她于是想,難道是舅媽去她爸打工的餐廳里吃飯時認識的?怎么從來沒聽爸媽提起過?
那時候柳南山雖是幫廚,但據他自己說,以及顧雪蘭的言語佐證,他在食客之中還是有些名氣的。
話扯遠一點,當年顧雪蘭對柳南山一見鐘情,柳南山對她也是如此。顧雪蘭和小姐妹的那頓慶祝順利考上大學的燒烤吃完即將離開時,柳南山鼓起勇氣從煙熏火燎的燒烤架后面追上去,要到了顧雪蘭的聯系方式。
顧雪蘭大一沒結束,柳南山工作的那家燒烤店換了老板,這新老板不太地道,食材以次充好,還把原先的大師傅氣跑了,柳南山也就辭了職,在顧雪蘭大學附近的一家餐廳重新找了份工作。
顧雪蘭大學畢業后入職市里的大專當老師,柳南山便又把工作換到了大專附近,可謂是“追著老婆走”。
大專附近的這家是廣式茶餐廳,柳南山去做的還是幫廚。他那時候大概是身上自帶一種討喜的氣質,才去沒多久就幾乎和大師傅成忘年交了。大師傅覺得他在灶臺上也是有點天賦的,后廚不忙的時候就會稍微教他點東西。
柳南山腦子活泛,很多時候根本不用大師傅掰開了揉碎了講再手把手地教,他是聽過看過就能上手,上手就能做個差不離的出來。
大師傅又驚又喜,深思熟慮之后便動了收徒的念頭,然而柳南山卻拒絕了。
大師傅問他為什么,他說他對廚師這一行也不是多喜歡多向往,一開始去餐廳打工學手藝,只是為了生計,后來還在餐廳打工,還愿意學手藝,都是為了他未來的老婆——他做飯是要做給老婆吃的,如果以后有孩子了,可以順帶著喂一口——拜師之后恐怕就身不由己了。
大師傅聽了氣得差點直接拿做飯用的鍋鏟拍他,罵他沒出息。
柳南山被罵了也依然不改“初心”,對待大師傅也沒有任何變化。最后大師傅實在不忍他浪費天賦,不拜師就不拜師吧,他也教。
雖然沒行拜師禮,但畢竟跟人學手藝,柳南山在心里把大師傅當成了師父,禮數一點沒少。后來他不在那家茶餐廳干了,開起了水果店,還是會時常回去看望大師傅。前些年大師傅病故,他也去參加了葬禮,和大師傅的幾個徒弟一起為老人家送行。
這道蜜汁叉燒,就是在茶餐廳工作時,跟這位大師傅學的。
那時,柳南山剛學會,說回去要給顧雪蘭露一手。
顧雪蘭說:“正好,大哥要帶未來嫂子回來,你就來家里露一手吧,讓我嫂子檢驗一下正不正宗。”
柳南山樂樂呵呵地答應了,那天開著三輪車去買的食材,他不僅要做蜜汁叉燒,還把午飯給包了。
無他,就是已經處在即將和顧雪蘭談婚論嫁的關鍵時期,柳南山想好好表現。
可沒想到,飯桌上,那道蜜汁叉燒,苑連云只嘗了一口,就控制不住地哭了。
顧雪峰一時間都手足無措,更別說柳南山了。柳南山都以為是他做的菜手藝沒到家,或者是哪個步驟出了差錯,把未來嫂子給難吃哭了。
一桌人全都把筷子停下了,也不說話,只有柳望雪的姥姥在安慰著苑連云。過了一小會兒,苑連云好不容易止住洶涌的情緒,跟大家道歉,大家這才明白原因。
不是因為柳南山做得太難吃了,也不是因為太好吃了,而是因為這個味道跟苑連云外婆做的有八九分相似。
自從外婆過世后,苑連云就再也沒回過廣市,而這道菜也仿佛也在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顧雪峰說:“味道承載的不止是記憶,還有情感,是與親人間最深最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