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拜見陛下。”
韋妃屈身行禮,聲音輕柔。
此時的她,早已不復當初那風華艷麗、妖嬈多姿的模樣。
一襲藕色的宮裝,頭上僅戴著幾只簡單樸素的發簪,顯得整個人艷若桃李,卻又不失梨花白清如雪的美。
元貞帝習慣了韋妃艷麗如火,美得咄咄逼人的模樣,如今這番素雅卻又皎潔的風姿,霎時令他心旌大動。
原本憋著一肚子火氣,在看到韋妃的剎那,不知不覺消了一半。
他竟親自彎腰把韋妃扶起,心疼地問:“怎的瘦了這么多?”
韋妃淡淡一笑,如青白蓮花綻放:“臣妾知曉陛下憂心江北的情況,所以便想著為陛下分憂。”
“但是臣妾一介女子,沒有什么見識,不比陛下雄才大略,也不比朝中列公才華橫溢,只能日日沐浴更衣,吃齋念佛,乞求天佑我東陵,天佑陛下。”
元貞帝的火氣,就這樣被韋妃三言兩語打消了。
他看著舊愛,往日的恩寵浮現眼前。
想到自己最近冷落了韋妃,他不由得一陣愧疚。
正想開口安撫韋妃幾句,秦豐業馬上開口了:
“韋妃娘娘,適才有宮人報信說您這出現了不詳預兆,敢問是什么樣的不詳預兆?”
這話實在喪良心,就差沒有直接指責韋妃就是那不詳的預兆了。
可見他生怕讓韋妃繼續說下去,元貞帝就會給韋妃復位。
韋妃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怎會被秦豐業唬住?
她緩緩走到刺繡架子旁,掀開上頭蒙著的綢布,示意眾人看去:“陛下,您看這觀音像。”
眾人把目光放到觀音像之上,只見觀音的面頰被劃出一道口子,如同落淚一般。
此時東陵尚道,佛家文化對東陵的影響不大。
眾人都知曉觀音落淚是不詳預兆,然而元貞帝卻不以為然:“破了再繡一幅便是,愛妃未免有些大驚小怪了。”
韋妃盈盈行禮:“陛下,倘若觀音像只是臣妾繡著玩,那么臣妾定然不會興師動眾。”
“然而這觀音像是臣妾準備送給令宜公主的添妝禮物,如今還未繡成,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臣妾也擔心這是什么不好的預兆,所以才會命人通知您。令宜公主的親事關乎兩國邦交,勢必要更謹慎些才是。”
“再者,我們做長輩的,如果小輩日子平安順遂,幸福如意,才能放心不是?”
元貞帝沒有立即言語。
他心底始終覺得,一個破畫像不值得他費神。
秦豐業觀察了一下元貞帝的神色,他露出冷笑:
“韋妃娘娘,這未免也太巧合了,怎么偏偏在給令宜公主擇選良辰吉日這天,發生這樣的事?”
“這究竟是預兆,還是人為,誰知道呢?再者公主殿下似乎與韋妃娘娘并不親厚,韋妃娘娘突然的殷勤,實在是令人覺得蹊蹺啊……”
元貞帝多疑,秦豐業的話句句為元貞帝的性子量身打造。
此時元貞帝的面上,已露出幾分不悅。
韋妃聞言,并不氣惱。
這與她以往的行事風格完全不一樣。
但見她緩緩跪下,聲音平緩而真摯:
“陛下,太師大人的話不無道理,這觀音像早不壞晚不壞,怎么突然在今日壞了呢。”
“臣妾不知是否是因為臣妾繡這神像的心不誠,所以上天懲罰臣妾,還是因為普度眾生的菩薩給臣妾一個預警。”
“既然承天觀的師太在場,究竟是何緣由,請師太占卜推演一番,便能清楚知曉。”
“如此不僅能為太師大人解惑,也能消除臣妾與陛下心頭的疑影,此乃一舉兩得之事。”
元貞帝一想,的確有道理。
于是他彎腰扶起韋妃,一撩衣擺坐到椅子上,云淡風輕地開口吩咐:“玉清師太,你且為此事推演一卦。”
玉清根本無法拒絕,也不會拒絕。
她在推演觀星方面有著極高的天賦,但她卻不如東極真人那般心思奇巧。
面對這樣的情況,她只能點頭應是:“貧道遵命。”
說完,她從身上的布包里拿出攜帶的占卜器具,開始為今日的事推演。
一番外行人看不懂的操作完成后,她不由得后退一步,大驚失色。
她的表情不似作假,可謂是下意識的反應。
正因為如此真實,由不得在眾不信。
元貞帝閑適的身子霎時坐得筆直:“怎么回事?!”
韋妃也被玉清的反應搞得一怔,但很快就恢復如常。
秦豐業眼珠一轉,當即開口:“你這小姑子,殿前失儀,該當何罪?!”
玉清知曉自己反應過度,連忙調整狀態。
她行了個禮,欲言又止:“陛下,貧道從未見過這樣的卦象,請恕貧道不能馬上解卦。”
秦豐業立即怒聲呵斥:“你個小道姑!還說得了東極真人真傳,依本官看你就是裝神弄鬼的神棍!”
韋妃開口為玉清解圍:“太師大人,稍安勿躁。萬事必有緣由,也必有解決之道,你且聽師太如何分說。”
“而不是大吵大嚷,絲毫沒有敬畏之心,這不是一朝元老該有的氣度及行為。再者,陛下自有決斷,你就別多話了。”
秦豐業瞇起眼睛,正要反唇相譏,卻發現元貞帝盯著他。
他面色一變,誠惶誠恐地請罪:“陛下,是微臣著急了。微臣也是擔心這師太聳人聽聞,所以才失態,請您恕罪。”
元貞帝沒有理會秦豐業,他看向玉清:“什么叫你沒見過的卦象?”
玉清小心翼翼回稟:“回陛下,出現此種類型的卦象有幾方面的原因,比如說占卜的時機不對,亦或是涉及天機。”
“貧道此時也不知原因為何,還需待夜間星羅棋布之時,啟動八卦星盤觀星,才能知曉緣由。”
韋妃緩緩開口:“如此說來,事出必有因,那么也只能等師太清楚其中的關竅,才能確定這觀音像好端端毀了,究竟是何種預兆。”
元貞帝滿臉不悅,但他偏偏又信這一套。
他也只能耐著性子,等待玉清給出解釋,于是他一錘定音:“盡快弄清楚,然后清楚明白地告訴朕!”
玉清不敢多言,只是點點頭:“是,陛下。”
秦豐業深深地看了玉清一眼,最后把目光移到韋妃身上。
但他也沒有多言,畢竟他還未弄清楚情況,不好再節外生枝。
發生了這事,元貞帝也沒心思去擇選什么良辰吉日,但北燕貴賓元詢還在等著,事情總要解決。
所以他準備讓玉清先看黃歷,選定吉日。
但還沒有開口,宮人便慌慌張張地來回稟:“陛下,不好了,令宜公主發了狂,她不僅打了元詢大人,還不顧體統儀態,瘋瘋癲癲地跑回了寢宮。”
元貞帝一拍茶幾,聲色俱厲:“什么?!”
“啪”的一聲。
桌上的茶盞跳起來,跌落地面四分五裂。
元貞帝怒不可遏:“不省心的東西!盡給朕添堵!”
換作以往,韋妃高低要踩上幾腳。
然而此時,她只是跪在地上,不言不語。
秦豐業連忙為令宜公主說情:“陛下,公主向來知書達理,可不是這樣沒有規矩體統的人,其中必有緣由。”
元貞帝怒不可遏:“能有什么緣由?她就是存心要毀了這樁親事!給朕添堵!”
秦豐業聞言,目光一閃,當即就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說:“陛下言之有理,當時賜婚公主與元大人時,公主反應就很激烈,太子殿下認為這是不負責任的表現,怒火中燒之下,才會對公主略微懲治。”
“唉,公主殿下理應明白,她是帝王家的金枝玉葉,理應為王朝的興盛做出貢獻,有這樣的表現,委實有些不懂事。”
韋妃很快就明白,秦豐業這是準備踩令宜公主,為太子劉昱開脫。
雖然都是他外孫,但是誰更有用,他不用權衡都能得出結論。
此時令宜公主無疑是給太子鋪了塊墊腳石,他聞著味就知道該踩著墊腳石越過目前的障礙。
韋妃依舊沒有言語。
按理來說,此時出言便會挑明秦豐業的心機。
但是她選擇了沉默。
就是她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使得元貞帝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愛妃,你怎么不說話?”
韋妃笑了笑:“是非黑白,陛下自有論斷,臣妾不敢越俎代庖,去參與此等重要的事情。”
元貞帝收回目光,對秦豐業下令:“你去向元大人賠禮道歉,讓元大人消了氣才是!至于令宜,朕自會處罰!”
“是,陛下。”
秦豐業拱手,緩緩退了出去。
元貞帝看了玉清一眼,隨即吩咐王公公:“帶玉清師太去秋收宮住下,為師太安排觀星事宜。”
“是,陛下。”
王公公帶著玉清師太退了出去。
屋里僅剩元貞帝與韋妃,以及韋妃的心腹。
元貞帝怒意未消,看向韋妃的目光,滿是審視:“愛妃變了。”
韋妃誠惶誠恐地跪在元貞帝面前:“陛下,臣妾讓您不高興了,請陛下責罰。”
元貞帝挑唇:“朕覺得,你比以前懂事。”
韋妃露出松了口氣的模樣,而后緩緩開口:“臣妾從前驕縱,善妒,是臣妾不懂事。”
“陛下的責罰,如當頭棒喝,如今臣妾幡然醒悟,內心追悔不已,只盼著陛下能給臣妾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日后臣妾會安分守己,日夜祝禱,愿陛下千秋萬代,東陵繁榮昌盛四夷賓服。”
一番話,使得元貞帝的心,軟得一塌糊涂。
畢竟是曾經放在手心里捧著的女子,也有過十數年的風花雪月,見韋妃已然知錯,他對韋妃陷害蒹葭的那點氣,也就都消了。
“愛妃能這般想,最好。”
韋妃揮了揮手,心腹退了出去。
她起身從妝奩的抽屜里取出一個錦盒,捧到元貞帝面前。
元貞帝接過來,打開一看,竟是一疊厚厚的銀票。
望著眉頭蹙起的元貞帝,韋妃輕聲細語地開口:
“臣妾身無長物,只能典了首飾和衣物,換得這些錢財,只盼著能為江北盡一點綿薄之力。”
元貞帝皺著的眉頭并未松開,他若有所思地看向韋妃:“愛妃是聽到了什么傳聞么?”
韋妃盈盈一笑:“臣妾久居深宮,哪里能聽到什么傳聞,只是陛下忙于朝事,鮮少來探望臣妾了。”
“臣妾憂心陛下,便常偷偷于陛下下朝的路上,遠遠地望上一眼。”
“臣妾見陛下清瘦了許多,眼下常有烏青,又聯想到江北的災情,便斗膽猜測陛下因江北的事情煩惱。”
“正如臣妾適才所說,臣妾只是一介無知婦人,無法為陛下分憂,臣妾望著滿屋子琳瑯滿目的頭面衣裳,只覺得惴惴不安,如坐針氈,于是便決定用這樣的方法幫助陛下。”
說完,她跪到元貞帝面前,雙手捧著元貞帝的膝蓋,情真意切:“臣妾愚笨,若是臣妾的自以為是給陛下添麻煩,就請陛下責罰臣妾。”
元貞帝的面色好了些許:“你當真經常看朕?那你怎么不讓朕知曉?”
韋妃含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犯了錯,就該受罰,哪里還敢奢求陛下的憐愛。”
“再者陛下心里煩心事多,只要陛下能消減煩惱,不論陛下留在哪位姐妹的宮里,臣妾都只會為陛下高興。”
元貞帝聞言,最后一絲疑慮也打消了。
他如何能拒絕得了美人的情有獨鐘?更何況他還是個自我感覺十分良好的男人。
韋妃幾句話,便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哄得龍顏大悅。
到手的銀票,更是如美麗的錦緞上添了花朵。
他握緊盒子,眼神憐愛:“愛妃向來喜歡花團錦簇,你把頭面首飾都典當了,豈非割愛?”
韋妃順勢依在元貞帝的膝蓋上:“陛下對臣妾的憐愛,便是這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比華美的衣裙與價值不菲的珠寶都要珍貴。”
“更何況,臣妾還留著初入宮時,陛下送給臣妾的東西,那是無論如何都丟不得的,正如臣妾對陛下的愛意,始終如一。”
元貞帝感動不已,雙手去扶韋妃:“朕的貴妃,朕如何舍得不疼你?待朕處理了令宜的事,今夜便過來陪你。”
“貴妃?”韋妃面露驚訝。
元貞帝笑容滿面:“朕要復你的位份。”
韋妃連忙拒絕,一臉惶恐:“臣妾無才無德,實在無法忝居高位,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說著,她又含淚表示:“只要陛下心里還有臣妾,臣妾就知足了,不論是貴妃,還是妃位,臣妾都甘之如飴。”
元貞帝望著依然風華無雙的舊愛,頓時五迷三道:“愛妃識大體,朕心甚慰。”
他果然,沒有再提復位一事。
由此可見,他方才在試探韋妃的搞了這么多事,是否就是為了復位。
得到韋妃拒絕的回答,他心滿意足。
韋妃垂下眸子,眼底一片清明。
末了,韋妃捧了一杯茶,遞給元貞帝:“陛下國事繁忙,喝杯茶再去忙碌。”
元貞帝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捧著錦盒便離開了。
心腹姑姑走了進來,小聲詢問:“娘娘,陛下離開的時候看起來心情不錯,他是否給您復位了?”
韋妃唇畔挑起:“復位,現在復位有什么趣兒,待我兒從江北榮歸時一舉復位,那才是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
“到時候誰還敢說本宮狐媚惑主?誰還敢輕而易舉就褫奪本宮該有的位份與榮耀?”
“現在做這些,不過是為本宮平步青云鋪一點石子兒,成就本宮的康莊大道,還得靠本宮的兒子。”
心腹姑姑會意一笑:“娘娘英明。只是不知,接下來陛下會如何處置令宜公主。”
韋妃很是淡定:“最多也就是罵一頓,那畢竟是他唯一的嫡公主。唉,嫡出就是好,命也比我們庶位貴。”
心腹姑姑不解:“事情都鬧到這個地步,陛下還會輕饒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