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成碧,早已紅了眼眶。
她護在劉堯身側,警惕地看著每一個人。
濃郁的血腥味刺鼻,沖得她頭暈目眩。
但是她的淚,卻是為曾經的自己而流。
只因她與在眾的所有災民,都能感同身受。
城樓上的俞劍凌,已經按捺不住:“程主簿,你放開我!我要陪在殿下身邊!”
程主簿拉住他,搖搖頭:“這一次,只能殿下孤身奮戰,世子,該是天家人的擔當和責任,我們外人參與不了。”
“底下的每一個人,都是東陵的子民,他們是否再愿意信任東陵,在于殿下的處理方式,而不在于我們。”
俞劍凌深深地看了程主簿一眼:“程大人,你……”
程主簿沒有多言,只是吩咐左右下屬,看緊同在城墻上的屬官。
這時,城下的劉堯開口了:“這一路走來,我看到了很多從未見過的事情。”
“有洪水泛濫的澤國,有漂浮在水面的人畜尸首,有拼命爭食的流民,有用血肉喂養孩子的母親,有豆蔻之年就香消玉殞的少女,有小蘿卜頭一樣就再也無法長大的孩童,還有為了活下去而拋棄人性的人們。”
頓了頓,他哽著聲音:
“這片曾經豐饒的土地,不僅養育了江北成千上萬的民眾,種出的糧食,也填飽戍邊將士的肚子。”
“這本該是東陵繁華的地區,卻成為哀鴻遍野的慘烈地獄。從踏入江北的那一刻起,我見過太多太多的悲劇。”
“人間世道,苦難如此,我恨不得替大家承受!又怎會藐視幸存下來的生命?”
說到這里,劉堯忽然抬頭。
他雙眼很紅,噙滿熱淚。
他的聲音也愈發沉啞:“我想挽救每一個已經漂浮在水面的百姓,也想挽救拼盡全力也沒能逃離災荒的每一個人。”
“我想告訴本應該有機會長大卻已是冰尸一具的孩子,告訴他們,‘有飯吃了,快快長大。’”
“我想告訴用血肉喂養孩子,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母親,‘糧食來了,讓懷里的孩子松動口吧。’”
“我想告訴那些永遠停留在豆蔻年華的少女,以后她們會穿上美麗的紅嫁衣,成為別人的妻子,母親,祖母……兒孫滿堂,喜樂一生。”
“我想告訴每一位不能壽終正寢的老者,災荒過后,他們可以在重建好的家園里,坐在院子中的搖椅上,聽著孩童的嬉笑聲,還有家禽發出的聲音。”
“我還想告訴那位被家里的大黃狗救了一命的小苦根,大黃沒有走,只是變成了小小的小土包,春天來了,土包上會長滿狗尾巴草,只要他一走過去,狗尾巴草就會輕輕搖啊搖……”
小苦根與盲老嫗原本不是他親歷的事情,卻成為他心底的一道傷痕。
說到這里,劉堯泣不成聲。
像是壓抑了許久許久,積攢了許久許久的悲傷,終于在頃刻之間潰決。
他先是低低的哭泣,緊接著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我做不到了啊!他們都死了,我做不到了啊!”
“這些我沒能挽救的生命,都是刻在我心頭的傷痕,比我背上的更深,更痛!”
“我或許曾經漠視過生命,但是此時此刻,我以身家性命發誓,我珍視每一個人。”
“老人、婦人、女子、孩子……一子一民,在我心里都彌足珍貴。”
“倘若廬泉城有官員視人命如草芥,我定嚴懲不貸!絕不姑息!但是他們沒有。”
“他們沒有殺害無辜的流民,那些尚且未能安息的冤魂,乃是死于匪徒之手!”
說到這里,劉堯雙目猩紅!
他悲戚的聲音,也變成了擲地有聲的指控:
“有這樣一伙人,他們趁火打劫,意圖攪亂時局,害得更多百姓犧牲,這樣他們就可以吞沒更多的賑災糧!”
“因為少一個人,他們就能多搶到一份糧食,所以他們蒙騙你們,挑起你們的怒火,讓你們來與朝廷為敵!”
“你們不妨想想,在這里只有上千人,而廬泉縣的駐軍就有五千人,面對裝備精良的駐軍,你們有勝算么?”
“賊子之心,昭然若揭!那前往糧倉為你們開倉放糧的縣令,至今沒有歸來,生死未卜,這就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那邊尚未熄滅的尸火,就是他們尚且沒有燒干凈的軀體!他們罪行累累,但已被鎮北大將軍誅殺!”
“那無名冢里埋葬著的所有冤魂,都在泉下親眼見證了大仇得報的過程。”
說完,劉堯復又高高捧起他的棍子,把頭垂下來。
人群之中,面面相覷。
竊語四起,逐漸演變成七嘴八舌的議論。
“怎么回事?他說的是真的嗎?”
“不可能!我明明親眼看到廬泉城的城墻上有箭射出來!”
“肯定是這狗皇子妖言惑眾,胡說八道哄騙我們!”
“這狗皇子……”
話鋒漸漸偏轉:
“這狗皇子說的,好像也不全是假話,至少,關于災情方面是真的。”
“我敢擔保這是真的,因為我親眼所見!”
“那水面的浮尸,路邊臥倒的人……哪樣我都見過。”
“唉路上我也遇到逃荒的母子,孩子太餓了,母親只好用血肉喂養孩子,只可惜沒熬幾天就都撐不住了。”
“可不是嗎?我還看到帶著兩三個孩子的母親,小的在懷里餓得哇哇叫,大一點的扒土抓蟲子往嘴里塞,不大不小的趴在地上吃土。”
“還有那個小苦根的大黃狗,我家那毛畜生,也是拼死從洪水里救下我,只是后來太餓了,它……”
“我是騎在牛背上活下來的,我家那老牛耕了一輩子的地,最后還把我馱到岸上,只可惜它老了,最后看了我一眼就……就被水沖走了。”
“我家那小毛驢,腰那么高,游水也可厲害咧……”
話題不知不覺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