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早上查房的時候,何傾顏勸地產阿姨出院。
“我已經好了嗎?”地產阿姨問。
“你已經把連環畫看完了,雖然還有一些小小的心理障礙,但已經完全不影響你的生活,這時候出院,回到社會,其實更利于你病情的恢復。”何傾顏解釋。
蘇晴、陳珂、顧然三人,難免擔心她是為了爭強好勝才讓地產阿姨出院。
但他們都沒開口。
一,地產阿姨是何傾顏的病人,何傾顏雖然有輕度躁狂癥,可心理治療的水平毋庸置疑;
二,就算何傾顏讓地產阿姨出院,地產阿姨也想出院,最終能否出院,是要得到莊靜許可的——直接問診。
地產阿姨沒說話。
何傾顏看她一眼,低頭在平板上寫著字,同時道:
“我給你預約下午兩點半的院長直接問診,周五回去,周六周日休息、準備、熟悉,周一就能重新開始工作。”
何傾顏將平板遞給202的主管護士,結束了查房。
查房結束后,莊靜來了,開始每周一次的大查房。
大查房結束,就是開會。
到了病人提意見時間,格格舉手反應:“我要求以后不準醫生提問關于排泄的問題!”
“這是必須的。”莊靜說,“如果你感覺到不好意思,以后你的查房由女醫生負責,大家都是這樣,你不用覺得羞恥。”
格格欲言又止。
比起沒有波紋的蘇晴、陳珂、何傾顏,她其實還挺喜歡顧然,提意見只是為了玩,結果沒想到莊靜這么安排。
她看了一眼穿白色襯衫、天藍色百褶裙的女子高中生,謝惜雅表情沉靜,目不斜視。
“莊靜院長,”沸羊羊護士提議,“小志喜歡物理和自然科學方面的書,我們是不是應該多訂這些書籍?”
莊靜點頭。
小婦人感激地看沸羊羊護士一眼。
年長男護士、美羊羊護士、小智的主管護士,分別用比克大魔王的熱視線、超人的熱視線、佛利薩的熱視線盯著他。
“還有意見嗎?”莊靜問。
顧然道:“莊靜老師,我開的課程是沖浪課、釣魚課、潛水課,能不能購買一塊沖浪板、魚竿、潛水服作為教材,給大家現場演示?”
“不能。”蘇晴說。
眾人看向蘇晴,蘇晴低著頭在玩筆,好像剛才說話的不是她。
“你們,”莊靜笑起來,“組內先統一意見。”
莊靜看向其余人。
會議結束后,顧然沒有當面直接問蘇晴,而是給她發消息。
顧然:晴姐,當初在無人島,伱親口對我說,等我學會了潛泳,就帶我去深海里的洞穴,現在你否決我的提議,沒有潛水服,我怎么學潛水?
蘇晴:這就是我否決的理由
顧然:什么意思?
蘇晴:我知道你要求購買沖浪板、魚竿、潛水服是為了教學,可同時也是為了滿足你自己的需求。
蘇晴:別以為我們關系好,或者說,正因為我們關系好,我更不能讓你亂來
顧然:我們關系有多好?
蘇晴:家族企業最需要注意的,就是自己人把企業利潤收入,變成自己個人的收益所得。
顧然:(小女孩憋笑,但最后還是沒憋住的表情包)
蘇晴:是指你和我媽的關系,不是你和我!
顧然:當然是我和靜姨啦,誰跟你啊!
蘇晴:(微笑)
因為這一個插曲,又或許因為今天是周五,顧然覺得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下午。
莊靜對地產阿姨直接問診,確認了她的情況。
“恭喜你!”莊靜笑道。
地產阿姨短暫地露出輕松笑容,很快又變得憂愁起來。
“莊靜院長,”她說,“我心里真的不想出院。”
“我明白,”莊靜聲音輕柔,在場所有人的心情都變得溫煦,“外界陰冷陳腐,這里多彩溫暖,可是,一帆風順的,不僅僅是登天之路,往下墜落,萬丈深淵,同樣暢通無阻。
“{靜海}就是深淵,短暫的墜入其中,不再勉強自己,放任自己,沒有問題,但一直待在這里,會回不去的。”
朱虹沉默片刻,嘆氣道:“我就是一輩子吃苦的命。”
“可不是誰都能吃苦的,尤其是主動吃苦!”何傾顏說。
朱虹對她溫和一笑。
“作為感謝,出去后我送你一樣東西,”她說,“貴賓卡,以后我旗下的所有酒店,你都能每年免費入駐一次,超過一次享受三折優惠。無人島系列,你們隨時可以去玩,提前預約,永遠免費。”
“太好了!”何傾顏對無人島很中意。
有了顧然,她對酒店也有了需求。
別的酒店還擔心攝像頭,朱虹的酒店就沒有這方面的憂慮了。
“朱阿姨,你別送給她,送給我。”蘇晴說。
“你什么意思?”何傾顏很不滿,“管天管地管顧然,你還能管我了?”
“你爸允許你收嗎?”蘇晴淡淡道。
別說朱虹這樣素不相識的企業家,就是與嚴寒香關系親密如姊妹的莊靜,她想送東西給何傾顏,何海城都要過問。
何傾顏不說話了,也收斂了笑意。
顧然第一次在她身上看見直觀的、真實的負面情緒。
“我這腦袋,病糊涂了!”朱虹也反應過來,“小晴醫生,我再送你一張,小何醫生那一張你也替她收著。你們千萬別不好意思,常來玩!”
“他們臉皮厚著呢。”莊靜笑道。
蘇晴有點臉紅,想起自己帶顧然他們去無人島的事情。
“主要是顧然剛來海城,他想讓我帶他四處轉轉。”蘇晴說。
‘和我有什么關系!’
心里強烈抗議,但顧然嘴上沒說一個字。
家族企業的缺點是,親屬會把企業利潤收入,變成個人的收益所得;
家族企業的優點是,一致對外!
顧然覺得自己已經注定是莊靜的女婿——莊靜明示,蘇晴也暗示了。
生兩個小孩,頭一個姓蘇,第二個姓顧,男女不重要。
這也不好,如果姓氏不一樣,顧然不敢保證自己能做到每時每刻都不偏心。
至于偏心姓蘇的孩子,還是姓顧的孩子,他還沒想好。
二十歲的顧然,還沒有到能想象怎么對待孩子的年紀。
在他的胡思亂想中,{靜海}送走了202病房的朱虹。
大家都很開心,只有202主管護士,看著202病房內的書架、沙發、電視、冰箱,心中傷感。
直到看見窗臺上擺滿的花卉,終于忍不住用手揉了揉眼睛。
“我給自己加一分沒問題吧?”二組辦公室,何傾顏得意道。
“加兩分都行!”顧然說。
對此,連蘇晴都沒意見。
“傾顏好厲害。”陳珂說,“兩周就讓一位我們沒有頭緒的病人出院,這樣下去,很快就能治好療養樓的所有人。”
“別說療養樓,就是海城所有的精神病人,我都能在一年內清空!把我的畫如天然氣一般送入家家戶戶,整個世界都不會精神病!”
“躁狂癥發作了?”辦公桌后面的蘇晴,托著腮問。
“你閉嘴!”何傾顏瞪她。
“何大師,你和我們說說,你到底是怎么治好地產阿姨的?”說完,顧然又道,“朱虹已經出院了,我這不算給病人取外號。”
托腮的蘇晴微微一笑。
何傾顏張口便想說什么,不知為何遲疑了。
最后,她說:“不逗你們了,我實話實說吧,美日集團——也就是朱阿姨公司的名字——的事情,我和我爸爸吃飯的時候,偶爾有聽說。”
“什么事情?”陳珂好奇道。
“朱阿姨被她兒子下毒了。”
“什么?”陳珂驚恐。
“被兒子下毒?”顧然皺眉。
蘇晴的臉色也不好看。
“朱阿姨出生農村,為人非常節約,教育子女也是如此。”何傾顏繼續道,“別的富二代豪車、飛機、游艇,想買就買,朱阿姨的兒子只有一輛四十萬左右的奧迪。
“他幾次讓朱阿姨給他買豪車,朱阿姨都沒答應,最后,就下毒了。”
三人久久無言。
窮人為了雞鴨、電瓶車這點小錢而入刑,有四十萬奧迪的富二代為了豪車給母親下毒。
無論有錢與否,人永遠有貪欲,正如什么都不缺的人也會得精神病。
“朱阿姨是因為被下毒,才得了精神病,還是因為被兒子下毒,才得的精神病?”陳珂問。
“兩者都有,后者占比更大。”何傾顏說,“平時兒子孝順禮貌,在大學的成績也十分優秀,除了偶爾提到要買豪車,沒有任何缺點。
“朱阿姨也以自己的兒子為榮,經常和人說起,自己最得意的,就是美日集團和兒子。
“誰知道一向乖巧的兒子,竟然為了豪車給自己下毒。”
“難怪朱阿姨病好了也不想出院。”蘇晴喃喃自語。
“她兒子現在怎么了?”顧然問。
“沒事。”
“怎么會沒事?”顧然追問。
“本來是要按照殺人未遂起訴的,朱阿姨自己否認了,她說,‘自己沒有中毒。’
“至于兒子親口承認毒殺她的事實,她則說,‘誰家孩子叛逆的時候沒有和父母吵過架,有的甚至還拿刀準備砍父母,這也能當真嗎?’
“本身就沒有證據——她兒子銷毀了,她自己又不愿意作證,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真下得去手啊!”顧然嘆道。
他最看重的就是恩情,對忘恩負義——不孝是最大的忘恩負義——的人,極其厭惡。
何傾顏繼續道:“知道了這些事,治好朱阿姨自然輕而易舉,原以為只需要一周,沒想到花了兩周時間。
“你們說,她會不會假裝自己沒好,不想回去面對自己的兒子,硬撐了一周?”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顧然哄她。
“距離下班還有——”何傾顏看了一下手機,“一個半小時,這周的積分我絕對領先,你們三個同分,打算怎么請我吃飯?”
“你先寫大病歷,吃飯的事下班再說。”蘇晴道。
“大·病·歷!”一直站著的何傾顏,雙手扒在陳珂辦公桌上,身體緩緩蹲下。
“能不能不寫啊?”她忽然抬起頭。
“不能。”蘇晴說。
下班前的一個半小時,辦公室內全是鍵盤的敲擊聲,以及何傾顏時不時的哀嘆。
人生還真是多姿多彩。
下班后,因為蘇晴自己和顧然都沒錢,所以蘇晴建議,等她和顧然打工掙了錢再請客。
“絕對不會賴掉。”她說。
“嗯——”何傾顏沉吟,“這樣,我也不要你們請客,你讓我和你們一起去咖啡館打工。”
被斷零花錢也好,每周積分也罷,本質上她都只是為了玩。
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將不感興趣的吃飯改成和蘇晴、顧然一起去打工呢?
這事蘇晴不好做主,她打電話問了從前的那位女病人,得到肯定的答復后,才對何傾顏點頭。
“各位,加油”陳珂笑道,“期待你們的禮物。”
望著陳珂離去的背影,何傾顏抱著雙臂說:“她好囂張啊,是不是嫉妒我們三個人能一起打工?”
有時候‘囂張’確實等于‘嫉妒’。
不過,陳珂哪里囂張了?
去咖啡館時,蘇晴難得自己開車,顧然本想坐副駕駛,卻被何傾顏搶了。
她在副駕駛嗅了兩下:“好香啊,甚至還能感覺到晴晴的體溫,顧然”
“我怎么可能聞到!”顧然很羨慕。
“.我是問你,你有沒有聞到我留在后排的香味和體溫。”
“你放屁了嗎?”
“你——”何傾顏哼了一聲。
一個紅綠燈她都沒說話,到了下一個紅綠燈,她又開口了。
“咖啡館打工需不需要穿女仆裝?”
“這里是中國。”蘇晴回答。
“你開的是德國寶馬,用的是美國手機,但這里是中國。”
蘇晴沒理她,雙手握方向盤,想到顧然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無數次撫摸轉動它。
“小然然,好可惜,你看不到我們穿女仆裝了。”
“確實可惜。”
“哈哈”何傾顏笑得十分開心,有一種恨不得直接鉆到后座,與顧然抵足而眠,徹夜長談的親切感。
“不過,沒有女仆裝,總有圍裙吧?”
“圍裙啊也不錯。”顧然認真思考后給出答復。
等紅燈的時候,蘇晴放歌,不想聽兩人說話了。
李斯特F大調第五協奏曲《埃及》,伴隨著自由的鋼琴聲,充滿靈感的氣息在車內擴散。
“登登!登!!登兒兒兒兒”何傾顏跟著節拍哼。
“是‘登登!登!!登兒兒兒兒兒’”蘇晴糾正。
“有區別嗎?”顧然茫然道。
紅燈變綠燈,蘇晴微微一笑,輕踩油門。
咖啡館相當漂亮,臨街是整面的玻璃墻,內部裝飾典雅,中間擺了一張鋼琴。
鋼琴上爬滿了鮮花,這些花就像從鋼琴上盛開的一般,如同木耳長在樹上。
店主是一位長相好看,氣質出眾的美女。
“歡迎!”氣質女店主對三人很熱情,還主動和蘇晴輕輕擁抱。
“你好,我是何傾顏。”何傾顏自來熟也要擁抱。
氣質女店主稍稍愣了一下,笑得十分開心和她擁抱:“我是李文,你好!”
兩人松開彼此后,何傾顏看向顧然:“輪到你抱她了。”
顧然:“.”
蘇晴直接曲指敲了何傾顏腦袋一下。
“你別介意,何傾顏比較調皮。”她對氣質女店主說。
“沒事沒事”氣質女店主笑著看向顧然,“帥哥,我們也抱一下吧。”
“不不不!”顧然趕緊道,“握手就行了,我是顧然,你好!”
“你好!”
兩人握手。
“寒暄直接跳過,我們直接開始工作吧?”蘇晴向氣質女店主提議。
“好啊”
氣質女店主讓一位女店員帶顧然、何傾顏去更衣室,自己領著蘇晴走向鋼琴。
“鋼琴雖然放在這里,但平時主要是靠唱片機,你試試。”
蘇晴大致檢查了一下,不管是音色,還是鋼琴的擺放位置,都不太合她的意,但她沒說,又不是國際比賽。
“能行嗎?”氣質女店主問。
“我試試。”蘇晴笑著坐上去。
在氣質女店主眼里,蘇晴纖細的十指只是放在琴鍵上,鋼琴便自己開始演奏,就像將唱針放在唱片上一樣。
緊接著,喝咖啡、吃甜品、隨意閑聊的客人們,一個個都看向鮮花叢中的鋼琴與清雅美人。
彷佛在那遙遠的高空,有一道神圣高貴的光降臨。
音樂聲如驟雨,噼啪打下,整個咖啡館似乎都在搖晃,令人恐懼,又無比神圣。
眾人漸漸寧靜,身體被包裹,一股舒心的暖意油然而生。
蘇晴簡單彈了一段,便停手了。
咖啡館內,響起盡管克制、可依舊熱烈的掌聲。
“怎么樣?”蘇晴笑著問氣質女店主。
氣質女店主說:“就算你的那兩位朋友,今晚打翻五次咖啡杯,上錯三次甜品,我也可以原諒他們了!”
蘇晴覺得自己的水平還需要進步。
《私人日記》:八月二十三日,周五,晴,靜海至‘鮮花與鋼琴’咖啡館。
地產阿姨出院了,給了何傾顏一張卡——蘇晴也有,有了它,可以省下無數的房費。
今天蘇晴不允許我以授課的名義,用{靜海}的錢買沖浪板、潛水服、魚竿,理由是家族企業,一定要禁止家族成員挪用企業財產。
她是不是在暗示我可以第二次告白了?然后她一定會答應?
晚上和蘇晴、何傾顏一起去咖啡館打工,環境不錯,女店主也不錯。
《醫生日記》:
朱虹認為自己也有清醒夢,是幻想‘兒子是給自己下毒是清醒夢,不是現實’?
住院后,凍結自己的財產,是因為兒子為了錢給她下毒?
相當一部分的精神病人都是被逼瘋的。
如果將社會比喻成一塊土壤,那這塊土壤的一些區域,要么腐爛,要么干裂,要么變酸了。
作為精神醫生的我,本職工作是救治病人,可如果‘社會’不被治好,精神病是永遠不會消失的,這也意味著我永遠不會失業。
(莊靜批語:這倒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