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綠火，更沒有被綠火吞噬的烈陽，清月還掛在空中，夜寧靜得出奇。
老漢的尸體倒在褐色的泥土上，灰白的小傘菇在他的皮膚上瘋長，吞噬他的血肉，啃食他生機。
葉籠煙走來，踢一塊石頭，砸在尸體身上，試探他到底死了沒有。
尸體一動不動，大抵是死透了。
“這是什么術法？”少女抬起頭，看夏遠的臉。
“幻術，和你的火焰一樣，是妖族血脈里的能力。”夏遠脫下爛成布條的衣服，換上新的長衫。
他的動作優雅、神態自然，皮膚的光澤和肌肉的紋路幾近完美，葉籠煙不由抬起頭，盯著少年看了許久。
等少年換好衣服，向她投來詢問的目光，她才意識到自己目光的直白，沒有羞澀，她輕佻地往下瞥一眼：“沒想到你還挺有實力。”
她哪里知道多大算實力，不過是學著書里的話罷了。
夏遠忙著查看歲月寶鑒里老漢的棋子，沒理她。
少女皺起眉，可愛地瞪一眼少年，踢了踢一旁翠翠的尸體：“我可是救了你，你都沒有什么表示的？”
夏遠沒抬頭，聲音平緩：“下次你做什么，我不打你。”
“這怎么行……不對，這怎么夠！”葉籠煙心中一慌，差點兒將真心話說出來。
“那兩次不打伱。”夏遠跨過草葉，向著老漢和翠翠休息的地方走去。
葉籠煙跟在他的身后，手掌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心中慌亂，卻還要裝作無所謂的模樣：“換別的，我要吃好的，以后給我四菜一湯！”
“十次不打你。”
“三菜一湯。”
“再也不打你。”
“有兩種吃的就行了！”
“也好。”
葉籠煙看著少年的側臉，總覺得那平靜的神色下，藏著一絲狡黠。莫非少年已經發現了她的喜好，故意拿捏她？
瞇起眼，她跨步向前，一拳打在少年的側腰上。
她的力道不重，夏遠抬手，在她的腦殼上彈一下，算作報復。
他彈得同樣不輕不重，葉籠煙卻覺得歡喜，腦殼上的痛感也不錯。
她又在少年的腰上捶兩下，沒能觸發獎勵，心中嘆息。
他們走過老漢和翠翠來時的路，來到了兩張草席前。
草席旁，兩份包裹安靜地擺著，葉籠煙跨過那兩個包裹，來到木籠前，去看里面的灰兔。
灰兔是有著妖血的兔子，血脈稀薄，沒有煉器和煉丹的價值，老漢說它價值不菲，卻不是謊言。灰兔聰慧，養熟后服從性高，毛皮還能換做鮮艷顏色，是極佳的寵物，深受世家大族中女眷的喜愛。
葉籠煙也喜歡，徑直奔向了那個籠子。
籠子開著，里面空蕩一片，灰兔已不知跑到了何處去。
“他們怎么還放了兔子！”葉籠煙一腳踢翻了木籠，沮喪地回到少年身旁。
夏遠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腦袋。
這簡單的撫摸，瞬間消散了少女心中的怨氣，她抱住了少年的手臂，少年身上已沒有父兄的血脈相連感，但依舊散發著令她歡喜的氣息。
她覺得自己的身份上升了些，因為她那一記翠翠腦袋，幫少年得了老漢的破綻，現在，她該有了些許同伴的權力。
同時，她也疑惑，她在洞天里見過少年的劍，那如正午日光般光耀的劍意，那氣勢恢弘，如同催城烏云般的石碑，怎么不見少年使用？
難道是故意給她機會，讓她丟出那個腦袋？
她百思不得其解。
天際泛起了白光，夏遠將地上兩個包裹收入戒指里，往前方走去。
葉籠煙忙跟上。
霞色在遠處散開，朝日沖破灰蒙蒙的天空，投下的光芒如同成熟的柑橘，滾過兩人的肩膀，滾過灰土地，滾到草席旁的樹枝上。
灰兔在枝丫上站著，兩只后腿支撐著身體，一只前爪垂著，一只前爪搭在樹干上，看著兩人遠去。
等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朝霞里，灰兔躍下樹枝，如人類般踱著步子，轉過兩張草席，繞過那翻倒的籠子，走到老漢和孫女死去的地方。
它的目光在翠翠的腦袋上停一會兒，又望向老漢的尸體。
那腦袋里，燭龍之火的氣息明顯純正，無需懷疑。
那尸體里……
灰兔皺起眉，走近了老漢的尸身。那尸體已經被蘑菇爬滿，看不出人形，灰兔一踩地面，一道勁風撥開了密密麻麻的小傘菇，露出下面的血肉。
它驚疑不定，因為那老漢的尸體里，居然也有著燭龍之火的氣息。
和葉籠煙那份不同，老漢尸體里的燭龍之火晦暗駁雜，很不純正。
那少年也有燭龍的血脈？從少女身上移植的？不，移植的不可能如此和諧。沒有一種血脈能夠與燭龍之血共存，任何移植燭龍血脈的行為，都會變成一場自殺。
那少年應該是雜血燭龍。
可是，怎么千年沒有蹤影的燭龍血脈，突然出來一條純血，又出來一條雜血？
這太巧合，與其相信兩條燭龍血脈一齊出現，不如相信另外一個可能。
莫非那雜血，是純血生的？
灰兔用前爪摸摸下巴，長長的灰耳豎著，思索得很認真。
這樣，只是突然出現了一條純血，比突然出現一條純血一條雜血要合理得多。
不過這樣的話……他們就是母子。
灰兔想到晚上的動靜，嘆出一口氣。
它輕輕揮爪，勁風將老漢和孫女的尸體攪碎，散在四周的泥土里，不留一絲痕跡。
它轉過身，看從后面追來的人影。
一共三人，衣衫有些襤褸，但身上并無傷勢，精神飽滿，靈氣運行毫無滯澀。
這三個人類追兵，硬生生穿過了妖樹林，追到了這里。
他們三人，都是洞玄。
灰兔看向他們的同時，他們也看向了灰兔。
“這里是妖域，諸位請回吧。”灰兔背著雙爪，聲音老邁沙啞。
“這里不是妖域，妖域還要再往前一段路程。”三個洞玄抽出了腰間兵器。
“這里就是妖域，百年前是，現在也是。”灰兔血色的眼眸盯著三人。
“我們三人來此，是應的妖王的邀請。”
“哪個妖王？”
“四大妖王。”
“他們說了不算。”
“閣下好大的口氣！只是不知道手下有幾分力氣！”
三個洞玄不再猶豫，三柄兵器、三道真意，亮在日光下。
兵器卷起颶風，真意興起磅礴的氣勢，寒光閃閃，刺向那嬌小的兔子。
灰兔沒動，三個洞玄圍成一圈，三柄兵器一個接一個，刺入了同伴的身體。
三個洞玄倒下了，勁風隨之降臨在他們的軀體上，將他們分割成細小的微粒，灑在四周，埋入土里。
他們與那老漢并無什么不同。
灰兔轉身看夏遠兩人的方向，前方不遠處就是妖域，它好奇，兩人會去哪一邊。
妖域分為四塊，東南西北被龍蛇鳥象四族占據，剩下一點兒中部部分，是自由地帶。
中部的那位妖王不管事，也沒有族人和黨羽，妖域由另外四個妖王掌管。
“我們去哪個妖王那里？”葉籠煙問，“你說的會支持我的妖王，是哪一個或者哪幾個？”
“等等再說。”夏遠挑了處平整空曠的地方，往外取著廚具。
葉籠煙抬頭看天，日輪才往西斜，距離夜晚還早，少年為何早早準備扎營？
習慣了少年的隱瞞，她沒有問，少年這樣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她興奮地和少年商討待會兒吃什么。
通過剛剛的談判，她得到了每頓都有兩個菜的福利，一定要好好運用。
“那些白色的鳥好像很好吃，我盯了它們一路了，鹿和兔子也不錯，還有我不認識的小個子老虎，要不也試試？我們是清蒸油炸還是水煮？做成酸的甜的還是辣的？”
少女對吃食并無執念，只是歡喜于自己的權力。
夏遠沒有回答，從靈戒洞天里取出了三只王八，一條大蛇。
今天吃王八湯和蛇羹。
王八湯很鮮，烤蛇肉很美味，只是，為什么是這兩種不常見的食材？
少年之前做菜，都是從林子里的抓，今日怎么不抓了？
葉籠煙很快明白了。
日輪露出頹勢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從空中追來了。
那是老仆歸瑁。
終于見到了自家公主，歸瑁熱淚盈眶，撲倒在葉籠煙的腳下，泣不成聲，懺悔自己的罪過。
葉籠煙安撫了他，問他怎么追上來的。歸瑁回答，用了李春成的飛舟。
他沒將李春成帶來，甚至根本沒說自己還有辦法找到葉籠煙，只說讓李春成捎他一程。
將葉籠煙護在身后，歸瑁看著篝火旁的夏遠，眼中滿是怒火，都怪少年，讓公主落入如此危險的境地！
“殿下快跑，我來拖住他！”歸瑁拿出龜甲。
上次和少年交手，他這寶貝不在手上，才輸得那么快，現在有龜甲在手，他……至少能堅持許久，全身而退！
葉籠煙探手拿走了龜甲，無所謂道：“不用打啦。”
從歸瑁身后走出，少女來到少年身邊，坐在篝火旁，向歸瑁招招手：“快來，你的那份還在。”
歸瑁怔怔地看前方的公主，公主表情自然，雙眸清澈，妖氣沒有雜質，不像是遭了哄騙、脅迫或催眠，可沒有這些，她怎么會和敵人這般親近！
他忙跑過去，強行鉆入夏遠和葉籠煙的中間，想要分割兩人。
但夏遠有兩個身側，葉籠煙站起身，坐在了夏遠的另一側。
“給，你的。”少女提起篝火上溫著的小鍋，遞到歸瑁手上。
“多謝殿下！”歸瑁的眼眶又熱起來。
明明是他護衛不利，害了公主，公主卻不計前嫌，還為他準備了吃食！
壓下淚水，他打開鍋蓋。
鍋里有兩份菜，一個是王八湯，一個是烤蛇段。
歸瑁看看自己的龜殼，回想自己的種族——龜蛇族。
他們蛇龜族，與凡俗龜蛇當然沒有什么共情之處，何況，妖族相食，十分常見。
但他在人類社會待過許久，知道些人類指桑罵槐的癖好，這王八湯和烤蛇，顯然就是一種。
“怎么了？不合你胃口嗎？”葉籠煙用無辜的眼神看他。
歸瑁只能壓下心中的古怪感，快速將那王八和一段蛇肉，吞下肚子。
吃完，天已黃昏，歸瑁不安地看看身后，勸道：“就算有著妖樹林阻攔，仍有可能有追兵襲來，妖域那邊，就算有龍王陛下壓制，也會有私下的殺手，我們還是日夜兼程，先到了東方妖域，拜見龍王。”
葉籠煙點點頭，覺得歸瑁說的有些道理：“我們已經遇到了兩個妖族殺手。”
她將老漢和翠翠的特征簡述。
“那是兔族，是蛇王的殺手！”歸瑁立即辨認出了他們的身份，“四大妖王里，就屬蛇王最為陰險狡詐，這邊鄰近蛇王的地盤，我們立即啟程！”
他站起身，要立即走，但不管是葉籠煙還是夏遠，都沒有跟著他站起來。
歸瑁看向自家公主，葉籠煙看向了夏遠。
“不會有追兵了。”夏遠說道。
“你怎么能肯定！”歸瑁著急地說。
他覺得，夏遠是在欺騙公主，是有著不為妖知的陰謀！
他看葉籠煙：“殿下，我們立即走！”
他想著，自家公主，一定會聽他的。他可是守護了公主這么長時間，在洞天里，公主在大事上也一直聽他的安排。
葉籠煙還是沒有起身：“那就不用立即走啦，你放心，他說了沒事就沒事的。”
歸瑁心臟顫抖，禁不住后退一步。他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家公主居然不相信自己這個老仆，反而相信一個人類！
“怎么可能沒有追兵，就是龍王陛下，也不能這么說！”歸瑁怒視著夏遠。
“因為都被攔下了。”夏遠向著昨夜扎營的方向看去。
“而且，”他接著說，“我們去南方妖域。”
比起今夜不走，去南方妖域這句話，給了歸瑁更大的沖擊，他的雙目瞪圓了。
葉籠煙不知道南方妖域代表了什么，但能感覺到這消息的炸裂，她還是第一次看歸瑁露出這樣的神情。
“南方妖域就是蛇王的地盤！”歸瑁握緊了拳頭，眼中滿是怒火，“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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