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之間,傳承可不僅僅是術法,甚至包括整個人生。
張燕飛的師父是入微門的術士,修為不算太高,終生也只是一名二階墨客,但同時他還一位書畫家、藝術鑒賞家與藝術品鑒定家,更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僧人。
張燕飛最早就是跟隨師父學書畫,然后才得傳術法,就連工作都是師父給介紹的。
張燕飛與師兄葉回不同,他不善于搞經營,除了修煉之外就是愛好藝術,藝術院校對他而言倒是一個專業對口的好地方。
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事情,發生在約十二年前,張燕飛時任南花美院圖書館館長,在清點館藏書畫珍品時發現了一副畫。
看其落款居然丹鼎門的祖師雷盾子之作,畫中人物是大名鼎鼎的譚峻譚仙人。
出于術士身份與職業習慣,他開始設法打聽考證,試圖搞清楚這幅畫的來歷。他打聽到丹鼎門典籍中曾記載了一幅《譚仙拄杖圖》,但早已不知所蹤。
這很可能就是那幅畫,但他也不敢肯定,而根據打聽到的信息,據說《譚仙拄杖圖》頗具神妙,見畫如見譚仙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還沒等他怎樣的呢,丹鼎門那邊卻有人主動來聯系了,問他為什么要打聽這幅畫的事情?
張燕飛就說了自己的發現,然后丹鼎門那邊反應很快,執事萬鐘樂帶著一批人來到了南花,還帶來了一堆古代的書畫材料。
他一見這個陣仗就覺得不妙,于是便出示了一幅自己制作、手法非常高明的贗品,目的也很簡單,就看丹鼎門的人是不是真的認識這幅畫?
其實萬鐘樂也沒見過宗門記載的《譚仙拄杖圖》,但他一見到這幅畫便說要帶走,祖師遺物不應繼續流落在外。
萬鐘樂是剛一見到畫卷就直接拿走了,給出原因也很簡單,它留在南花美院只是無人問津的古畫而已,帶回宗門的意義則完全不同。
那張燕飛怎么辦?萬鐘樂給了一批古代書畫材料,讓他制作一副贗品拿回去掩人耳目,同時也給了他一筆報酬,根本就不容他拒絕。
張燕飛怕的就是這種事,所以早有準備,讓萬鐘樂帶走就是贗品。反正真品誰都沒見過,張燕飛完全可以說,美院館藏的原本就是丹鼎門帶走的那幅畫。
但是張燕飛由此也確認,館藏的原作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譚仙拄杖圖》,卻不知有何神異?
出于好奇,后來他終究沒忍住,開始研究那幅畫。最初他沒敢做破壞性試驗,什么都沒發現。
后來他開始嘗試搞微創采樣分析,卻發現用各種手段都無法破壞這幅畫。畫卷不懼水火,哪怕用油污弄臟了,以神識也能輕松剝離……那時他已突破三階修為。
這是一件法寶啊!可惜那時他的修為尚未突破高階,并未掌握御器之法,也搞不清其有什么妙用。
張燕飛陷入了專業誤區,剛開始是從書畫鑒定角度研究,發現其是法寶后,又從常規法器妙用角度考慮,自以為修為不足而不能有更多發現。
直到好幾年后,他去南花禪寺祭拜師父的靈位,就如開竅般忽然受到了啟發,想起了“見畫如見譚仙人”那句話,于是回家進行了祭拜嘗試。
剛開始幾次祭拜都沒有什么結果,后來他又打聽了術門祭祖的儀軌,托人弄來了醒神香,按儀式祭拜終于有了結果。
畫中的譚仙人仿佛活了過來,給了他一道神念心印,內容包括了隱峨術突破高階前的法訣,并且告訴他,只有“”才能“打開”這幅畫。
后來張燕飛再以同樣的儀式祭拜,畫卷卻再無反應……
這些都是張燕飛介紹的過往經歷,聽到這里,何考忍不住插話問道:“你當時是怎么祭拜的,在香案上放了什么東西?”
張燕飛:“我沒在香案上放別的東西,當時只想著解開畫卷本身的玄妙。”
何考點頭道:“原來如此!你接著說吧。”
從那之后,張燕飛就開始收集有關的信息,了解到術門還有那樣一段歷史,而居然有那般神奇的能力。
同時他已經知道,畫卷居然是可以“打開”的,但具體怎么打開,需要找到才行。這也意味著應該知道這幅畫的玄妙,那么就可以設法將其引出來。
當時正巧有那么一次全國巡展,而且最后一站恰好就在棲原,于是張燕飛就把真品拿去送展……卻把事情想得有點簡單了。
某種意義上他成功了,有人偷走了那幅畫,雖然沒有在現場發現,但對方已經暴露了行藏,這就是調查的線索。
可是他沒想到來了那樣一手,偷就偷吧,干嘛替換成那么拙劣的假畫?反而把他給送了進去……假如能找到,他真想問對方是怎么想的?
說到這里,何考默默地替小胖背了這個鍋,卻開口反問道:“就算我或者別的人將畫掉了包,也不至于將你送進監獄吧?警察辦案要講證據,不是你干的就不是你干的!”
張燕飛嘆了一口氣:“你說的不錯,這原本不關我的事,但它是一個蓋子,揭開了別的東西……”
畫作莫名其妙變成贗品,各方都在推卸責任,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張燕飛干的,但是警方介入后卻查出了別的東西。
有人趁機舉報,南花美院館藏的多幅古畫珍品,近年來陸續被人以贗品掉包,原作多次出現在海外藝術品交易市場上,而作案嫌疑人就是張燕飛。
南花美院館藏的古物中確實遠不止一幅贗品,但這些事可不是張燕飛干的,在他上任之前就是這個情況,誰都沒看出來或者有人看出來了也裝作不知。
這是一筆根本說不清糊涂賬,他也只能默不作聲,否則說不定會引火燒身,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人舉報了!
他被警方帶走,不久后被檢方批捕,可這個案子卻不是那么好查的。
誰都沒有親眼看見張燕飛作案,就算館藏古畫中有贗品,也可能是別人干的,更可能是收藏入館時就是假的,理論上僅憑現有證據沒法給張燕飛定罪。
張燕飛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
可理論歸理論,事情還是人做的,辦案人員對此也很有經驗,將突破口放在張燕飛身上,只要嫌疑人主動認罪,困難便迎刃而解。
可是張燕飛堅持不認罪,案子陷入了僵局,后來他就被超期羈押了……事情一旦發展到這一步,就變得很麻煩。
事態如此發展,不僅是因為辦案人員立功心切,更主要的是有人想讓張燕飛背鍋,抹平歷史上所有的糊涂賬。
好在張燕飛也不是沒有背景,意識到這一點后,他花大代價托關系終于辦成了保外就醫,出去后不久便“病逝”了。
張燕飛的死,對所有人而言可能都是一件好事,意味著所有的鍋都可以扣在他的頭上,來個死無對證。
張燕飛最后說道:“我至死都是清白的,法庭并沒有定我的罪!”
這倒是實話,他并沒有認罪,也沒有等來法庭審判。何考卻沉吟道:“這與你告訴弟子武巖駿的情況,卻有很多出入。”
邇疾抬起頭道:“您連這些都知道嗎?”
何考:“既然能叫破你的身份,怎能不了解情況?至于是怎么回事,我還想聽你本人的解釋。”
邇疾又低下頭道:“關在看守所里的人并不都是冤枉的,實際上絕大多數是真的犯了事,據我所見,當時完全無辜的只有小武。
我不想這個傻孩子一輩子就那樣毀了,見他資質還不錯,于是就傳授了入微術,并指點他出去后找我的師兄葉回,將來也好有個出路。
我原本可以早點離開看守所,但為了這孩子又多留了兩個月,總得把人給教明白了再走。我只是想拉他一把,并不想害他,不可能告訴他真正的內情。”
何考聞言也默默點頭,這與他此前了解的情況是吻合的。
只可惜張燕飛不想將小武牽扯進自己的麻煩,有人卻不這么想,他們發現那幅畫不是真跡后,找不到張燕飛就去設計武巖駿。
武巖駿差點送命,幸虧有何考相救。
接下來,何考終于問到了自己并不清楚的內容:“邇疾這個身份,又是怎么回事?”
邇疾的講述還在繼續,他早年有過類似武巖駿遭遇的麻煩,是師父暗中幫他解決的。然后師父就幫他辦了一個南花禪寺出家僧人的身份,假如將來有事,也算是一條退路。
在那個防偽身份證尚未普及,而人口流動又極大的年代,只要有門路,還是能辦出真的身份證件,所以張燕飛同時擁有另一個身份,法號邇疾的僧人。
師父圓寂后,世上就沒有別人知道這個秘密了。
邇疾的所有證件都是真的,法律意義上的真實,與張燕飛毫無關聯。僧人這個身份有個好處,可以托詞四處云游修行,可以很長時間都不必露面。
他假死脫身,不僅是為了擺脫法律上的麻煩,更是不想當年《譚仙拄杖圖》的事情暴露,這個案子肯定也會引起術門尤其是丹鼎門的關注……
正式成為僧人邇疾,斬斷過往所有聯系,他來到棲霞山精舍寺隱居,同時潛心修煉隱峨術。
為什么是精舍寺,因為它就在棲原,當初畫卷在棲原人盜走,他也想搞清楚是什么人干的,更想找到。
終于聽完了邇疾的講述的經歷,此事天光已大亮,何考看著坐于樹冠陰影中的邇疾道:“你現在的樣子,與原先差別很大,恐怕面容識別軟件都認不出來,這又是怎么回事?”
照影鏡已經照過了,何考知道這不是什么偽裝變化,就是他的真實相貌。
邇疾:“您是門的掌門,應該知道門恰有一種術法。”
何考:“我知道,是塑骨術嗎?”
邇疾點頭:“對,就是塑骨術……”
確實有那么一種應用術法,看似接近觀身術的玄理,卻是門所傳,其基礎是一種內練之法,在此過程中可緩慢地改變骨骼分布。
它只有微調的效果,但是關鍵部位只要有細微的改變,人的面容識別的特征就會變化很大,而且就是真實的變化。
其過程相當緩慢,緩慢到很難被察覺,往往好過好幾個月才能有很微弱的變化。在此過程中,可是趁著原先的證件尚能識別,趕緊更換新的證件。
邇疾自從假死脫身后就開始修煉塑容術,迄今以各種理由已先后更換過兩批證件,形容也變化成現在的樣子。
至于有些新證件如今已需要采集指紋記錄,也難不住有修為在身且精通入微術的他。
何考知道塑骨術,對他而言有些雞肋,甚至都沒動過修煉的心思,但邇疾這種情況卻恰好能用得上。
想了想,何考又問道:“你假死脫身這回事,還有誰知道?”
邇疾:“我師兄葉回,有很多痕跡就是他幫忙抹去,假如有人想去查,也只能查到張燕飛的骨灰,但骨灰驗不了DNA……可他并不知我現在的身份,我也沒有再聯系過他。”
何考:“武巖駿呢,你是什么想法?”
邇疾嘆道:“聽說他曾遇到麻煩,但已逢兇化吉。術突破四階后,前幾天我還去了一趟太姑,暗中看過他的情況,發現他已是入微門的三階鑒定家。
這樣就很好,今后就當張燕飛這個人已經不在!”
何考微微點頭道:“你所述情況,以及過往行止,我自會去核查。且給我留一個聯系方式,我一個月后再聯系你。”
術門對回歸弟子的核查,自古有一套固定的流程,短則一個月長則三個月,不可能無限期讓人等待,查不出問題就只能當沒有問題。
古代的情況比較簡單,就是到家鄉一帶打探其事跡風評,很多時間都花在路上,而且有些經歷只能聽其本人講述,實際上是無法查清的。
假如將來發現此人有問題怎么辦?那就將來再處理唄!
如今的交通及通訊條件已有極大的改善,用不著三個月那么長時間,所以何考就取了最短的一個月期限,然后再通知邇疾。
各大術門自有這么做的底氣,但對于如今的門來說,這樣卻有很大風險。但何考既然繼承了飄彩洞天、執掌一派宗門,這就是他要承擔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