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邑城外,一座木臺正在搭建,上有橫梁框架,下有毛毯相鋪,杜曉正忙著讓穿盔帶甲的親衛充當儀衛手持長戈在各處肅立,崔信也忙著指點各處安置,雖然簡陋,
但卻也不能太過寒酸。
接過水囊灌了幾口,崔信摸了摸喉嚨,忙了好久,嗓子都有些啞了,他隨手將水囊遞回去,瞄了眼問:“你是朱家溝族人?”
朱八恭敬的答道:“是,小人郎君親衛。”
“跟了他多久了?”
“郎君落腳朱家溝,小人即為郎君隨從,
后隨去山東。”朱八輕聲道:“郎君仁義,
門人無不效死。”
崔信沉默片刻后突然問:“聽聞懷仁之母朱姓?”
“是。”朱八雖然不知道內情,但很清楚朱氏與朱家溝族人之間必有淵源。
劉世讓腳步匆匆而來,時而抬頭望天,“只怕午后有雪。”
崔信也抬頭看了眼,天色陰沉,不見天日,氣氛頗為壓抑。
定于今日午時行招撫事,兩邊一早就開始了細節的談判,劉世讓是沒資格摻和進去,而崔信是懶得摻和進去……苑君璋更加確定,主事人就是李善。
正遲疑要不要讓人去催一催,一旁的朱八指著城門處,“來了。”
崔信一眼就看見那位身穿青衫的青年,身材挺拔,舉止從容,踱步間有鶴立雞群之相。
劉世讓的視線也落在李善的身上,突然側頭看了眼崔信,
嘴巴張了張,
最終什么都沒說出口。
崔信知道劉世讓想問什么,這個問題他昨日也問過李善……何為大勢?
對于劉世讓,李善毫無顧忌,但對于崔信……哎,頗為忌憚,哪個女婿遇見寵女狂魔版本的岳父能不心虛?
李善當然知道,明歲突厥來襲,苑君璋說不定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舉城而降……這的確會連累到李善。
但更要看到,一旦苑君璋獻上降表,就意味著這股勢力的政治派別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要知道苑君璋曾是劉武周的部將,更是劉武周的妹夫,之前李淵幾度招撫,苑君璋幾度堅拒,屢屢攻伐代州……此番投唐,就算明歲再叛,突厥還能毫無顧忌的信任苑君璋嗎?
就算苑君璋明年再投突厥,
也應該心里有數,
靠突厥是靠不住的,
自己處境艱難的時候,
李唐有可能相援,而突厥不會。
這是分化之策,也是擺在太陽之下的陽謀,只要苑君璋投唐,他和突厥之間必起間隙……為此付出一些糧草、軍械,是值得的。
而且,苑君璋麾下,盡是漢兒,他們原來沒得選,或者不需要選,但如今必須選,也有的選……經歷了這一切,難道他們心甘情愿的給突厥當狗?
多少士卒逃往關內,這是人心所向,這是大勢所趨,這是苑君璋一人難以阻止的大勢。
想起昨晚李善盡述大勢時的從容自信,崔信心中有古怪的感觸,這位可真不像個尚未加冠的青年,倒是像看破世事,閱盡紅塵的老者。
劉世讓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緊走幾步上前,“談妥了?”
不能怪劉世讓啊,招撫成敗對他來說太重要了……朝中對他的處置,很大程度要考慮這位代縣令的說法。
崔信就比較撐得住,老神在在的站在那,等著李善過去。
李善果然一直走到崔信身邊才開口,“進獻良駒,降表入京,代州籌集糧草輸馬邑,調集一批軍械……但只能是守城軍械。”
“降表呢?”
李善從袖子里取出降表遞了過去,心想這次談判說起來簡單,但其實很磨人……苑君璋估摸著是真的撐不住了,至少在朔州撐不住,言語間幾次提及云州,可惜突厥需要苑君璋守住馬邑這個重要的軍事據點。
降表是必然的,進獻良駒是李善額外提出的,而且他還影影綽綽的提及……代州也缺馬啊!
苑君璋是咬著牙應下的,進獻良駒五百匹,額外再給李善送百匹良駒,而李善許諾,招撫事畢后,立即從代州先行調集一批糧草過來應急。
“時辰差不多了。”李善笑道:“禮儀諸事,還請崔舍人主持。”
對于這種典禮,李善從前世就沒什么興趣,站在側面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昨晚睡得很不安穩,總惦記著……李善側頭看了眼劉世讓,你到底來馬邑干嘛的,昨晚是最后的機會,居然還沒逃?
難道自己猜錯了,這位寧可被朝中問罪,說不定下獄論死,都不肯投突厥……李善知道,所謂的民族意識其實一直到明末才出現萌芽,清末民國才正式形成。
蒼涼的號角聲響起,崔信整理衣冠,鄭重其事的舉步上臺,手中端著國公爵服、免死鐵劵,對面的苑君璋正躬身行禮,雙手平捧著一份降表。
李善又打了個哈欠,耳邊的號角聲持續不決,真是好大的肺活量。
就在此時,躬身的苑君璋渾身一震,側頭看去,猛地直起了身子,臉上滿是驚惶。
李善也察覺到不對勁,兩步竄上木臺,登高眺望,遠處黑壓壓一片,數百騎兵疾馳而來,最前方的騎兵手持牛角,號角聲連綿不絕。
“是突厥!”王君昊低吼了聲。
外圍觀禮的士卒盡皆散開,突厥兵光明正大的一路向木臺方向馳來,反應最快的杜曉和闞棱召集親衛,守在木臺周邊。
杜曉從搭建的人梯上跳下,低聲道:“約莫五百騎,遠處未見。”
猶如心中大石終于落地,李善反而鎮定下來,心想之前就覺得此行不可能那么順利……好吧,幺蛾子總算出現了!
不可能那么巧,自己昨日抵達馬邑,突厥今天就到了……寒冬臘月,突厥人不老老實實熬冬,突然出兵至馬邑,必然是得到了苑君璋投唐的確切消息后來攪局的!
誰干的?
最有嫌疑的莫過于劉世讓……李善、崔信的視線都落在了這個老人的身上。
沉悶的馬蹄聲沒有停歇,突厥騎兵也沒有徑直殺到木臺,而是劃出一個弧度,橫向停留在木臺外百步的地方,只有一個騎兵趨馬加速,向木臺沖來。
“不許放箭。”李善喝道。
這時候放箭,無異于宣戰……對方單騎而來,自然不會是宣戰。
李善一把將崔信拽過來,拖到盾牌之后,視線一直盯著那個騎兵。
只見那個突厥人放緩馬速,彎弓搭箭,嗖的一聲,長箭正正釘在木臺上的桌案上,力道極大,居然將崔信放下的木盤撞翻,國公爵服、鐵劵散落在臺上。
“艸!”李善怒喝一聲,“王君昊!”
親衛之中,王君昊騎射最精……此行招撫苑君璋,突厥來攪局,若是失了銳氣,只怕難以生返雁門。
王君昊剛翻身上馬,卻見一匹青馬已然出列,幾個呼吸間已然竄出好遠,騎士厲喝一聲,利箭劃破長空,在眾目睽睽之下射向突厥騎兵。
有一瞬間的寂靜,之后是滿場哄然,那支長箭不偏不倚,正好將突厥騎兵頭上的皮帽射飛。
如此神射,驚世駭俗,更難得的是對尺度的把握,對方射翻木盤,此人射落其帽,不傷其分毫,卻以牙還牙,大漲士氣。
崔信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他不是沒見過市面的人,而是……他轉頭看了眼也有點尷尬的李善,居然是劉世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