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朝歷代的開國帝王中,論功績,論胸襟,論資質,李淵都算不上出挑,但在生育方面,堪稱頭把交椅,不僅數量多,而且質量還特別高。
能和李淵一較高下的也就劉邦、朱元璋兩位,前者有個漢文帝,后者有個永樂大帝,但人家李淵除了唐太宗之外,還有個平陽公主……即使是李建成,也并不是一無是處。
三代以下,圣明無過唐太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成立的,這是個有著極強自制力,從一開始就決定做一個完美帝王的君主。
而平陽公主,歷史長河中并不是沒有女將,而平陽公主在功績上無人能比。
開國帝王,往往對子嗣頗為寬容,這一點李淵表現的特別鮮明,女兒蘇醒、好轉再到將近痊愈,他要么親自探望,要么讓主持后宮的萬貴妃探視,更頻頻賜下諸多名貴藥材。
兩儀殿內,議事已畢,李淵目送宰輔離開,轉頭看向李建成,“今日平陽如何?”
“一早觀音就去探視,三妹康健頗速,還說起再過些日子出城騎獵。”李建成笑道:“柴紹勸了又勸,但哪里勸得住。”
“平陽自小如此。”李淵大笑點頭,“此次平陽得以康復,大郎舉薦有功。”
“三妹病危,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李建成正色道:“歷朝歷代,唯吾家最重情。”
李世民微微低頭,嘴角扯了扯,這種話他就說不出口……在他看來,本朝比前隋好不到哪兒去。
“有功便是有功。”李淵揮手道:“待為父想想,該賜下何物以賞……”
“父親,孩兒不愿受賞,此分內之事,還請父親重賞李善。”
“那是自然。”李淵笑道:“今日已召其覲見。”
李世民微微抬頭,視線正與李建成的視線撞了撞。
如果沒有李德武這檔子事,如果李善不是個穿越者,李建成的所作所為堪稱恰到好處,能順理成章的將李善攬入麾下。
李世民可從來沒有讓李善打入東宮為內應的想法……李善本人更不會有這種想法。
李建成與李淵細細說起平陽公主的康復的細節,李世民坐在一旁默默聽著,
李世民倒是不怕李善倒戈相向,只是面無表情的在心里想,李善前幾日為什么要拒渤海高氏女。
祖籍隴西成紀,曾祖申國公,祖輩多有爵位,曾顯赫一時,本人又頗有才,配渤海高氏女,理應是門當戶對……更何況,高士廉還是妻子的舅父。
從哪一方面,李世民都想不通李善為什么要拒絕……他也讓妻子打探過了,之前河東柳氏有意,但也遭到婉拒。
但偏偏那日又托觀音婢帶話,婚事還要指望我來做主……李世民有點摸不著頭腦,只在心里暗罵這廝真是個滑頭。
此時此刻,滑頭已經進了皇城,
這一塊兒,李善在赴考和看榜時候都來過,這一次格外留心。
皇城內,太極宮外,東側是尚書省、門下省,右側是中書省。
和尚書省、門下省相連往南的就是十二衛官衙,而三省之北,最靠近太極宮的幾間房子,那是左監門衛的所在地……換句話說,左監門衛負責守衛太極宮的正門。
“懷仁來了。”
李善回過神,視線掃了掃,躬身行禮,“拜見諸公。”
迎面而來的是剛剛從兩儀殿議事歸來的三高官官、副官,開口打招呼的是中書省侍郎宇文士及。
“先在中書省坐一坐,待會兒會有內侍來召。”
“是。”李善瞄了眼,裴寂、裴世矩等人都往東面去了,只有一個中年人踱步過來。
“近日可有詩作?”
“懷仁理應拜謝。”宇文士及介紹道:“這位乃是門下侍中陳國公。”
“拜見陳國公。”李善趕緊行了一禮,“近日實是無暇……”
陳叔達大笑道:“無暇推敲?”
“月余都在公主府,自然無暇。”宇文士及打圓場道:“他日新作,懷仁記得請陳公點評。”
“何敢言點評?”陳叔達搖頭道:“長安北地,難見江南,愿聆舊景之作。”
面前的陳叔達乃是陳后主的弟弟,陳朝皇子,隋滅陳后被遷入長安,從那之后,再未回返江南,當日見《春江花月夜》,一為先兄,二為江南之景。
李善心思急轉,如今朝中宰輔,尚書高官官李世民,左右仆射蕭瑀、裴寂,門下省侍中裴世矩、陳叔達,中書省楊恭仁、宇文士及。
其中裴寂、裴世矩、宇文士及都是有跟腳的,蕭瑀、楊恭仁、陳叔達持中。
在這三個人中,論與李淵關系遠近,自然是蕭瑀,后者的妻子是李淵的姑表妹。
論家族名望,自然是楊恭仁,出身弘農楊氏,族內出仕者數不勝數。
而論才干,論本人在朝中的名望,卻是陳國公陳叔達,才學明辯,抱廊廟之器,又性情直率,敢秉公直言。
不說其他的,對于李善本人,陳叔達也是有恩惠的……雖然是李善設計,但畢竟是陳叔達將考卷送到了李淵面前。
呃,李善早就刻意打探過了,陳叔達因為出身江南,多提攜江南名士。
腦海中飛速轉了轉,李善笑道:“近日無暇推敲,倒是二月與友人漫步涇河邊,得了幾句殘詩。”
“還不吟來聽聽。”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簍篙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宇文士及忍不住笑罵道:“用你自己的話說……就是個吃貨!”
陳叔達怔了會兒,神情寥落,似是回想少年所見江南盛景,輕聲道:“雖是簡樸,卻有意趣,非親身而至江南不能書之。”
那是當然,河豚這玩意……北地的人一輩子都吃不進嘴。
又寒暄了幾句,陳叔達才轉身東向,去了門下省。
宇文士及帶著李善進了中書省,吩咐了幾句后才走開……李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為什么要帶自己進中書省?
此時,一個耳熟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這不是名揚天下的李懷仁嗎?”
這話說得有點陰陽怪氣,李善在心里冷笑一聲,什么樣的蠢人會在這時候行挑釁之事?
雖然李善還年少,雖然李善未來堪憂,雖然李善很可能會陷入漩渦……但在今日因為診治平陽公主得圣人召見的時刻,只有蠢貨才會來挑釁。
對于這樣的蠢貨,李善不打算輕輕放過……若是能把握得住尺度,說不定能鬧出點糾紛。
呃,比如去年斬殺崔帛,尺度就把持的挺好……不然太子李建成真是要迫不及待的將李善招致麾下了。
臉上堆起笑容,李善緩緩轉身……然后,臉上的笑容全都僵住了。
他看到的是一臉陰郁的崔信。
好一會兒后,李善才反應過來,對了,崔信官居中書舍人,正在中書省。
“拜見崔……崔……崔公。”
聽著李善斷斷續續的崔公,崔信的臉色更難看了,揮袖道:“在下不過微末之身,何敢稱公!”
李善苦著臉不吭聲,難不成還像在清河縣那時候一樣稱一聲崔叔父?
那時候你有招婿之意,雖然我不大感興趣……
看李善不說話,崔信那是變本加厲……倒是沒有直言訓斥,而是指桑罵槐,陰陽怪氣。
李善還真不敢反駁,都不敢辯解……想想的確是自己的問題,手賤啊!
寫什么“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寫了就算了,還讓張文瓘送去……李善聽后者提過一次,那位崔小娘子被禁足很長時間了。
李善站在那,兩眼無神,聽著面前的崔信壓低聲音……突然想起前世一個舍友酒醉后說起,有次這廝和女友為了省錢沒去酒店,而是去了女友家里,酣戰時分,突然女友老爹回來了。
呃,情況不一樣,但性質是差不多的。
“他人贊你仁義為先,少年英杰,卻不料……”崔信冷笑道:“尚未加冠,已納美妾,少年貪色,必不長久!”
好吧,記得張氏探望過平陽公主兩次,當時周氏就在一旁,李善眨眨眼,“崔……崔舍人何意?”
崔信氣的鼻孔都放大了,李善稱一聲崔公,在他看來那是撇清。
你小子寫那種詩給我女兒,現在卻要稱我崔公?
那意思就是不想負責了?
可憐女兒還在心心盼著呢!
哎,其實李善稱一聲崔叔,崔信更來氣……你個不要臉的,還真是兩首歪詩就想騙走我女兒!
那邊楊恭仁和宇文士及從走廊過來,看到如此場景不禁一愣。
“李善字懷仁,但觀其行事做派,卻有銳氣。”楊恭仁搖頭道:“怎的如此俯首帖耳?”
對李善很了解的宇文士及更奇怪了……你在清河縣斬崔帛頭顱,如今卻這般模樣,難道是想和清河崔氏和解?
“崔舍人,這是……”
崔信轉過身,行了一禮,勉強笑道:“當日在清河也算舊識……”
楊恭仁才不會去管李善和清河崔氏的糾紛,隨意點點頭就走遠了,宇文士及卻留了下來,“懷仁年少氣盛,又多有仁心義舉,崔舍人當多加諒解。”
當日李善斬崔帛頭顱一事,一度在長安掀起風波……但隨著細節傳來,風波漸漸平息。
一方面在于李善以詩才揚名,另一方面在于東宮暗中壓制……說到底,李善斬殺崔帛是幫了東宮的忙。
“仁人兄說的是。”崔信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狗屁,這廝都和我女兒暗通書信了,還有臉說什么仁心義舉!
此時內侍來召,宇文士及并肩和李善走出中書省,低聲道:“前些日子,坊間傳聞,你親手斬殺史萬寶,此事……理應有崔昊。”
李善微微頷首并沒有說話。
宇文士及補充道:“放心,此事必不得陛下責罰。”
李善又點了點頭,心想李淵當然不會責罰……這種有名義卻能削弱門閥世家名望的事,他恨不得天天都有。
壓制門閥世家,幾乎是從魏晉開始后,每一任帝王的責任和本能。
進了太極宮,并沒有入殿,李善在內侍的引路下繞行,他饒有興致的四處張望……論封建時代的皇城,最有名的就是長安了,可惜這些在后世都見不著。
看了眼面前這座不算宏偉,但頗為精巧的建筑,李善瞇著眼打量著匾額,兩儀殿。
他曾經聽凌敬提起過,太極殿用以正朝,兩儀殿乃圣人、皇子、重臣議事之地,李淵在這兒召見,算是很重視了。
“臣李善拜見……”
“懷仁來了。”李淵連連抬手,“大郎!”
不稱李卿,而是稱字,類似的稱呼只出現在李淵與極為親近的老臣之間,比如李淵稱呼裴寂為裴監,稱呼竇抗為兄,稱呼蕭瑀的字時文。
李建成上前挽住李善,笑道:“今日乃吾家父子三人相謝之宴,懷仁不可行此大禮。”
“大郎說的是。”李淵點頭道:“如此醫術,足以名傳后世。”
“平陽已然痊愈,朕當重賞之!”
李建成笑吟吟道:“父親今日賣關子,連孩兒與二郎都不知父親有何賞賜。”
“若是賞賜過輕,孩兒可要為懷仁抱不平。”
李善連連謙讓,眼角余光掃了掃一直沉默的李世民……今日看起來,李建成可真不是省油的燈啊,沒有李世民的果敢勇決,但玩起這等手段,一點都不遜色。
李世民到最后選擇掀了桌子,或許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宮斗,那是人家李建成的長項。
李淵捋須指了指李建成,“此次懷仁立下大功,當賜爵縣公,賜食邑一千戶。”
李建成一怔,沉默的李世民都忍不住詫異的看來……這樣的賞賜,實在有點夸張。
李唐一朝爵位,宗室的親王、郡王之下,是國公、郡公、縣公。
也就是說,李善這個縣公已經排在臣子的第三序列了,而且食邑一千戶……這是個超出縣公規格的賞賜。
一般來說,縣公食邑在六百戶到八百戶,郡公在八百戶到一千戶,國公在一千戶以上……比如駙馬都尉柴紹,封爵譙國公,食邑也不過一千兩百戶。
適才李建成還口口聲聲不能輕賞,但眼下都沒話說了。
但讓李建成意外的是,李善突然拜倒在地,揚聲道:“臣不敢受此賞。”
“懷仁?”
“爵位乃國之重器,如何能因私事而賞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