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村子曬谷場上擺滿了酒席,桌子板凳都是從各家各戶搬來的,碗筷、菜肴也都是湊齊的,場面紅火的很,村中老人和新來的住戶混坐著,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原本朱家溝只有三百戶人家,幾個月前一批難民定居,如今又是兩百多人來投,算算已經是近五百戶人家了,這樣的莊子都夠得上稱鎮了。
曬谷場那邊熱鬧,李家宅院這邊雖然只有兩桌,但也不寂寞,特別是抬出兩壇好酒之后。
朱瑋年老成精,又是關中老人,趁著前幾個月的亂況在涇河對岸買下一大片田地,關中府兵制分的田是不能買賣的,但不是所有的田地都不能買賣。
莊子越來越火紅,朱瑋多喝了幾杯,很快熏熏然,拉著才過來的李善,“大郎,待得明年科舉入仕,再立功,若得爵位,干脆就將莊子收入門下……”
一旁的王仁表板著手指數了數,“縣公食一千五百戶,縣侯食千戶,縣伯食七百戶,縣子食五百戶。”
“但本朝實授極少,國公實授也不過七八百戶……五百戶,怕至少要個郡公呢。”
李楷笑道:“孝卿兄怕是忘了,朱家溝如今名義上還寄在東山寺名下。”
“不錯,不錯。”朱瑋大力點頭,“幾個月前那批難民倒是登記上冊落了籍,但現在這批未必……”
李楷笑著附和了幾句,朱家溝在長安縣衙籍貫文書上是不存在的,如果蘇定方一批人也不邏輯,那名義上朱家溝只有幾十戶,如果李善撈個縣子,說不定就能成。
可惜此次抵定山東,李善未投入秦王府,欲科舉入仕,不過即使投入秦王府,有東宮制衡,也難得爵位。
更何況,清河縣一事已然傳遍長安,多有官員上書……想到這,李楷轉頭低聲道:“懷仁,我等先回城,明日黃昏在東山酒樓設宴,為你接風洗塵。”
頓了頓,李楷補充道:“長孫沖、房遺直、高履行、杜荷都在。”
李善怔了怔,欲起身行禮相謝,卻被李楷一把拉下。
“你我之間,無需客套。”李楷溫和一笑,起身向隔壁的朱氏拜別,又和蘇定方打了個招呼,才和王仁表離去。
李善微微嘆了口氣,李楷這樣的人……并不是沒有心機,但如此性情,說得好聽是所有人都想要的良友,說的難聽點……有點傻。
王仁表之前坦然直言,多有人在長安中詆毀李善……大家都不傻,就像崔信的妻子張氏所說,沒有哪個世家子弟會干這種蠢事。
李善必不是出身世家,偏偏此次立下大功,有些看李善不順眼的開始放出種種風聲……畢竟李善明面上和秦王府走得近,而且又得罪了東宮太子……至少在很多人看來是這樣。
王仁表之所以今日坦然直言……主要是他察覺到了,放出風聲的那些人中,有王仁佑。
在長樂坡那次被打的頭破血流,之后王仁佑又在秦王府子弟那邊吃了好幾次虧,之前李善揚名,差點被氣炸了,現在逮到機會拼命往李善身上潑臟水。
甚至坊間隱隱傳聞,李善出身寒門,最恨世家子……這也是王仁表、李楷兩位世家子今日特地來朱家溝的原因。
李善忍不住想,只怕放出風聲的不僅僅是王仁佑……李德武應該也使了不小的力氣,后一種傳聞,更可能是李德武放出去的。
所以,李楷邀約,其間好意,李善自然知曉,想想就知道了,明日為自己接風洗塵的,沒有更熟悉的程處默、尉遲寶琳,而是房遺直、長孫沖、杜荷、高履行。
為什么?
前兩人都是出身寒門,程咬金的祖輩曾經出仕,但到他那一代已經淪為寒門了。
后四人都是世家出身,長孫沖出身洛陽霹靂堂,高履行是北齊宗室之后,杜荷出身京兆杜氏,房遺直出身清河房氏。
李善雖然對門閥世家排斥,但這種排斥局限在面對這個集團,倒并不避諱和世家子的交往……說到底,李善之所以能折騰到這個地步,也有王仁表、李楷兩位世家子的幫忙。
雖然力斬崔帛,但李善從沒有在這個時代推翻門閥的狂妄念頭,他試圖尋找出一條河門閥世家共存的道路,或者用一些軟刀子來達到削弱門閥的效果。
事實上,李善很清楚,門閥世家起源于魏晉時期,但由于數百年來南北割據,顯赫一時的隋朝曇花一現,門閥世家真正的巔峰實際上是在唐朝中后期,不過那也是他們最后的輝煌了。
李善手上把玩著酒盞,心里思緒萬千,如果說軟刀子……自己倒是有不少思路,甚至可以給他們一些甜頭。
不過這些,都需要自己有一定的實力和地位。
“懷仁。”蘇定方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
“蘇兄……”李善舉起酒盞。
兩人一飲而盡,蘇定方神色復雜,誠懇的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哈哈,蘇兄知曉內情后,可是悔了?”
蘇定方變色道:“懷仁如此看待某?”
“蘇兄就是這點不好,開不得玩笑。”
“這句就是玩笑。”蘇定方微微一笑,“共歷經數月患難,難道還不知懷仁何人?”
李善放聲大笑,“不意蘇兄亦會說笑!”
蘇定方覺得自己算是命苦的了,自幼遷居關中,后又不得不遷居回祖籍地,父親早亡,自己搏殺數年,不得重用,義父身死……
但身邊的這個少年郎顯然比自己命苦多了,一出生就在煙瘴之地嶺南,好不容易盼到回關中,卻被父親棄之如略略,一身所學無用武之地,面前還有如河東裴氏這樣的龐然大物,但卻能灑脫自如,昂首向前。
“京中局勢,聽李德謀、王孝卿略略提起,懷仁有何打算?”
“一步步來吧,第一步自然是明年的科考。”
蘇定方遲疑了下,“進士科……聽聞以詩文定高下。”
顯然,蘇定方不太看好。
李善笑了笑,心想今晚睡覺前得去溫習下那本用拼音字母寫就的詩冊……他現在倒是記得了。
雖然說詩才主要靠天賦,但李善不這么認為……我主要靠的是苦思!
什么命題作詩,我李善沒那個捷才!
李善不停的在心里盤算,已經打聽過了,初唐進士科是不命題,不糊命,可以事先投卷。
這樣一來,自己選擇的余地就比較大了,不過需要注意那些用典比較講究的詩句……一方面自己要弄得懂,別被人問住,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別典故還沒問世自己就提前……
李善正想著呢,蘇定方低聲道:“凌伯還在屋內。”
咦,的確沒看到那老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