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人矗立在沙海之畔,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以至于后面船上卸下來的銀磚、珍珠、瑪瑙、寶石之類的都沒人在意了。
是啊,如果有什么比黃金更重要的話,那就是更多的黃金。
武夫粗坯們從不看重什么藝術品,金銀器在他們眼里就是金銀塊,不帶絲毫藝術價值的。
邵勛比他們高級一點,會欣賞、收藏藝術品,比如眼前這個神像。
不過他越看越奇怪,這怎么像是印度的濕婆神?
他本以為林邑國是信佛教的,但就目前看來,很可能是多種信仰并存,即本土信仰、印度宗教以及佛教。
濕婆神像底座是玉石,神像則是黃金,這……難道是傳說中的玉座金佛?
濕婆神之外,好像還有什么吉祥天女,以及林邑國本土的神,似乎還是女神。
“都收起來吧。”邵勛指了指各種神像,說道。
雖說是外國神明,但熔了實在可惜,就當藝術品收藏起來好了。子孫后世若能妥善保存下來——說實話,可能性不太大——將來還能辦個藝術展。
如果那時候林邑國被中原王朝穩定控制著,那這就是本土少數民族文化,不會產生被人索要的風險。
聽到邵勛吩咐后,邵貞立刻讓人將掏了不知道多少座神廟得來神像盡數收走。
至于十二金人,則選一間殿室存放,妥善保管。
說實話,邵勛還是很喜歡這玩意的。孫和這小子辦事牢靠,不聲不響給他來了這么個驚喜,這次要給他一份豐厚的賞賜。
“夫君。”庾文君看向邵勛,目光中多有崇敬之色。
邵勛非常受用,嘴上卻說道:“小事一樁。林邑所恃者,唯道途、疫病耳。今我不懼道遠,又冬日進兵,故得大勝,實乃必然之事。”
庾文君笑了起來。
邵勛亦看著她笑。
太子邵瑾微微低下頭,同時也有些羨慕,暗道父親怎么能把母親哄得那么好,而自己差點被撓呢?
習氏那個事,母親大概已經知道了吧?卻不知她何時找自己談話,畢竟習氏沒有走正經路子進來。
“梁奴,何不給轉運、押送的軍士撥發賞賜?”邵勛又看向兒子,笑道。
邵瑾躍躍欲試,問道:“阿爺,賞賜多少為佳?”
“你自己做決定。”邵勛用鼓勵的眼神看向他,說道。
邵瑾想了想,轉身看向不遠處的少府少監竇于真,說道:“竇卿可遣人傳訊,人賜絹二匹。”
竇于真看向邵勛,見他沒有反對,立刻吩咐僚屬前去傳令了。
沒過多久,沙海內外立刻傳來了熱烈的歡呼聲,雖然其中“吾皇萬歲”的聲音喊得最響亮,但邵瑾依然很高興。
這是第一次父親在場的時候,他當眾接受將士們的歡呼,這份感覺讓他心跳加速,乃至心潮澎湃。
父親總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培養他,為他鋪路。有此,之前所吃的那些苦真算不了什么了,都得到回報了。
庾文君看著兒子這副模樣也很欣慰。她緊緊握著邵勛的臂膀,仿佛這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她無法舍棄,也絕不會舍棄,甚至——下輩子都不會舍棄。
當一個依賴夫君的小女人,沒什么不好的。
十二金人出現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傳遍了汴梁的大街小巷。
傳播的主力是押運這些戰利品回京的府兵。
他們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自己在林邑國的“光輝事跡”,讓汴梁的閑人們聽得一愣一愣的。
“林邑國人較矮,但比較兇悍。”有人說道:“人長得也黑,奇了怪了,我就沒見過那么黑的人。”
“小兇小惡罷了。”旁邊有人說道:“私斗時殘忍兇狠,動輒砍人手腳,挖人雙目,可陣列野戰時卻稀松得很。若咱們左金吾衛的兄弟披甲執刃,能殺得他們落花流水。”
“擊敗他們不難,難的是走到他們面前。”又有人說道:“坐船時吐得七葷八素,到廣州下船時雙腿發軟。一場大病,不知道多少袍澤稀里糊涂死了。”
這話一出,方才還高談闊論的人都不說話了,氣氛稍稍有些沉凝。
他們是回來了,可還有人不能回來,大部分死于水土不服或者莫名其妙的疾病,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是正面戰死。
非戰斗減員是最無解的。出征前雖然有人提醒過交州濕熱之地的危害,但眾人正在興頭上,并不以為意,更何況聽說是冬天進兵,那更沒問題了。
但他們忘了,你長期生活在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地方,哪怕天氣變化不大,都是有可能生病的。當年征遼時很多河南籍軍士就病倒了,而遼東一點都不熱。
幾個府兵意興闌珊后,便在集市上胡亂買了點東西,興致缺缺地離開了。
商販們對府兵的離去有些遺憾,花錢大手大腳的冤大頭可不好找啊。
不過沒關系,今天已然賺了,不如聊聊方才聽到的新鮮事。
“林邑人長得有多黑?”
“怕不是比炭還黑。”
“林邑王的后宮都被抓了吧?那么黑的人,陛下怕是不會要。”
眾人哄堂大笑的同時又有些不自然,面面相覷之后,很快跳過了這件事。
“唉!”有人嘆了口氣,道:“諸位,我等穿村過鄉,往往一行數十里、百余里,疲累欲死,到最后也就為了點蠅頭小利。仔細想想,頗不值也。”
“張金說得是。”有人附和道:“我家二侄去了一趟西域,應募為龜茲鎮兵,數月之間,田宅、女人都有了。聽說只要立了功,便有回返中原任職之機。仔細想想,拿命博來的錢確實多。”
“真能回來?”
“只要立功,便是官人,如何不能回來?不過聽說西域也不差,有些人卻未必愿意回來了。”
“林邑如何?”
“大約不怎么樣。你沒聽他們說,攻破林邑都城后,大軍四處劫掠,一直搶到二月下旬,然后一把火燒了典沖城,諸營分批撤離么?”
“若是好地方,怎么如此作態?必然是不愿久留,所以燒殺搶掠一番后就走了。”
“說得也是。一群黑不溜秋的人,有甚可看的?”
商販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著,直到下一波府兵的抵達。
他們依舊出手闊綽,依舊談笑風生,依舊是那么地愛顯擺……
而就在汴梁小商販們議論紛紛的時候,政事堂內也對南征林邑的善后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老登梁芬沒有發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別人發言。
王豐在這件事上其實也沒什么主見,再加上他對南方實在不了解,害怕說錯話露怯,于是緩了一緩,任憑他人發表意見。
溫嶠和王雀兒在這件事上起了點爭執,因為前者想撤軍,后者認為該繼續留駐人馬。
是的,府兵和禁軍回來了,但梁軍并未全部撤走,而是留了在廣州征發的數千蠻兵扼守各個交通要道。
這些人其實也不是特別適應林邑的氣候,但比起北方來的人卻要好上太多了,故能勉強忍受夏日的氣候。
“據我所知,范佛已被群下擁立為林邑王。”溫嶠說道:“如此一來,怕是難以據其土。若強留大軍,終日征戰,不知耗費幾何。”
“溫相緣何想著撤軍?”王雀兒不滿道:“滿天下都知陛下攻破林邑都城,滅其國,收其黃金鑄以金人十二。若遽然撤軍,不守新土,恐用不了幾年,林邑兵復至日南,重演舊事。”
“范佛已然愿意稱臣,何必多此一舉呢。”溫嶠嘆道:“王相,我固知你想給將士們立功受賞的機會,但林邑真的不行。”
王雀兒怫然不悅,扭頭看向王豐。
王豐心下一凜。
王雀兒這廝可不好得罪,他大概是天子帳下武學第一人了,極得圣眷不說,根基也經營得愈發深厚了。
眼見著避無可避,必須表明態度了,王豐只能支支吾吾道:“新打下的疆土,直接丟了委實可惜。不如先讓交廣之兵屯駐于林邑國境內。若范佛舉兵攻來,那就與其戰。實在打不過了,再行撤軍不遲。溫相、王相,此策如何?”
溫嶠聽了沉思片刻,沒說什么。
王雀兒則輕捋胡須,似乎在權衡利弊。
梁芬驚奇地看了王豐一眼,倒讓這廝和稀泥給和上了。
直接撤軍不妥,傷士氣,也傷陛下顏面。
長期駐軍其實挺麻煩的,花費大,將來說不定就被林邑人擊敗給趕走了。
北兵無法適應林邑的氣候,北兵帶過去的馬匹也大部病死,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如果光靠交廣土兵、蠻兵,則戰力相當可疑,未必能頂住敵人的反撲。
但十二金人的事情已然傳開了,但很多百姓眼里,這就是滅了林邑國的標志。可有一天你告訴我這個國家又活了,讓陛下情何以堪?
所以,折中一下,先駐軍,直到實在維持不了再撤退,似乎不失為當下破局的辦法。
“諸位。”眼見著溫嶠、王雀兒二人已經不再爭論了,梁芬放下茶杯,說道:“無論戰還是和,其實最終是陛下拿主意。爾等何必爭論,徑自上疏天子即可。”
溫嶠、王雀兒互相對視一眼,沒意見。
王豐松了一口氣,然后主動書寫奏疏,準備發往內廷。
梁芬則又別過了頭去,這個政事堂沒有他怕是得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