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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行程已然不能再拖延,
清晨時分,十余艘船只依次出港,向東北方向航行。
長路漫漫,曹憲坐在最好的一間艙室內,隨手翻閱著船長寫的航海日志一一對漂渝津度支校尉府而言,雖然有沙門鎮的經驗,但這是他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遼海航行。
日志定時記錄更新,這會墨跡未干,曹憲便拿起來看了「旅順口山前石崖刻有‘馬石’二字,極為顯眼。」
「出旅順口,一路東行,離岸過海,東收平島口,口西南有礁石。外有山,入口內拋泊,南邊一路老岸,盡頭東望有三山。正中進入內,有南北沙帶一條相連,陡岸深水,可以拋泊。三山西有南山,收進青泥洼(大連)——”
曹憲又翻看前面的記錄。
「土人謂之‘羊頭洼」者,有雙島,可避風——
「有‘連陰島’者,燕王改名‘連云島」,因其多陰云故也———”
曹憲看了許久,贊嘆不已。
航海就得這么來!
魏晉時亦有人航海,尤其是東吳,從丹陽、會稽、吳郡北上遼東,連結公孫。但滅晉之后,卻未找到航海志要,便是水師世家鐘離氏家中也只有部分私藏的海圖,卻也不如眼前這些詳盡。
這里不光有海圖,還標注了距離、山川、水文、天氣、風土人情等等,如果航海都這么搞,出事的幾率一定大大降低。
可惜自漢以來,航海往往處于一種有事則用、無事則遣的狀態。
需要打仗了,陸路不通,必須要航海,于是四處搜羅人手,主導此事的樓船將軍甚至是從陸師調來的,根本不懂,還要臨時學習。
不打仗了,人手盡數罷散,生計艱難。時間一長,這些剛練出來的船工、將士要么轉行,要么忘了許多東西,幾十年過去,人都死光了,什么也沒留下來。
從上到下就沒人關心這些事情。
由此可見,一個重視航海的天子能帶來多么巨大的改變。
船比以前好了,記錄比以前詳盡了,人才比以前多了,還完善了各項規制,降低了航海風險。
如果都這么搞,航海固然還是很危險,但比起以前動輯賭命卻要強上很多了。
海風陣陣,隨波逐流,
八月十七日,船隊行經紅崖縣(今莊河)外海,眾人舉目西眺,但見丘陵連綿、森林密布。
平曠之地不多,且多位于海邊,遠遠望不真切,但看樣子大部分都沒開辟成農田,蓋因有牛羊馬匹于其中四處流動。
有人說能看見遼東國王都巖,懂行的人卻哄笑連連,根本看不見,除非你有一種能望遠的器具一一聽聞少府找來純凈的水晶,遣工匠磨鏡,但一直沒成功。
航行期間,曹憲自覺身體好轉了許多,沒那么暈了,于是抽空看了看艙中的百姓。
每一次停船,這些人都能得到機會上岸休整。但一路行來,整個船隊依然有十余人陸陸續續死去,被扔進了大海,死無葬身之地。
活下來的人臉色似乎沒以前那么白了,看樣子慢慢適應了顛簸的生活。
這就好,這就好啊!
十八日夜,船隊駛近了鴨錄水入海口,俗稱安平口,陸陸續續下錨錠泊。
「咚咚———..」隆隆的鼓聲在山間響起,一直傳到了海邊。
曹憲上岸后,側耳傾聽了一下,發現風中隱隱傳來喊殺聲。
西安平縣派了一個名叫寇放的縣尉過來監督卸貨:部分在旅順裝載的鎧甲、刀槍、箭矢及糧食,等于是順路幫他們運了。
另有一些在河北采購的鐵質農具、耕牛、紙張、瓷器、燈盞等各色物品,但不多。
「曹常侍勿憂,沒打仗,不過是例行操練罷了,每年秋收后都要來的。」寇放人還怪好的,看到臨時上岸休整的百姓有些驚慌,便安慰道。
說完,看到人群中竟然還有不少妙齡女子或婦人,立刻低聲道:「曹公,能否放散一些婦人?
放心,不會折辱她們,盡數編戶齊民,而后明媒正娶。」
「不可。」曹憲立刻拒絕了,暗道錢可以給你,人不行。
不過他還是很好奇,手指不遠處的農莊,道:「我觀莊中有不少婦人啊——”
「多為高句麗人。」寇放說道:「過鴨錄水東行,幾乎全是蠻夷,有些是高句麗人,有些則不好說。」
「竟無中夏子民。」曹憲問道。
「以前或許有的吧,現在和蠻夷無異了。」寇放不以為意道。
語言、風俗、文化全變了,即便血脈上是漢人,實際上已經是高句麗人。
「有婦人就行,何必搶我家的?」曹憲不悅道。
寇放哈哈大笑,不多話了。
遠處響起了隆隆的馬蹄聲,未幾,數百騎直沖而出,沿著曠野兜了一個圈,朝著山腳下的草人連連施射。
射完一輪箭后,又有騎兵抽出短兵,沖上前去砍殺。
而半山腰上忽然亮出了無數旌旗,漫山遍野的步卒吶喊不休,鼓噪而進,朝沖到山腳下的騎兵發起進攻。
騎兵修然而退,步兵在山腳下結陣,緩緩而進,直追出去二三里地,又前排變后排,交替掩護,退回了山腳下。
在此期間,輕騎不斷上前滋擾,只不過不射箭了,而是作勢沖殺。
曹憲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場演武很逼真啊,一群田舍夫,能練到這種程度,相當不簡單,定然花費了極大的心血。或許也和他們是第一代農兵有關,畢竟是經歷過戰爭的老底子,有這表現不奇怪。
當然,遼東這種邊地,便是第二代、第三代農兵也差不到哪去,因為他們是真有現實威脅,真的有可能要上陣打仗。
「大王就在北邊的山中。」寇放又道:「今歲四五月間,有高句麗人南下窺探,還與西安平縣的百姓搶過河谷地,并不太平。故大王親來此地,組織了上萬兵民操練,以震賊人。」
「高句麗人竟敢如此?」曹憲驚訝道寇放看了眼遠處的船隊,道:「若遼東國有這般龐大的水師,便可溯鴨錄水而上,直趨國內、
丸都,賊子定然震怖,不敢挑畔。」
「這船隊可不敢深入鴨錄水。」曹憲苦笑道。
「也對。」寇放笑了笑,說道:「還得自己造船。」
說完,他又問道:「曹公可知鴨錄水以東如何劃分?」
「不知也。」曹憲回道。
晉時遼東郡的東部邊界并不在鴨錄水,而是在后世朝鮮半島的清川江下游,故寇放有此問。
曹憲并不清楚其間怎么回事,只能老實回答。
寇放則若有所思。
燕王說天子曾當他面提起遼東、樂浪二郡以鴨錄水為界,他答應了,但不知為何又沒下文了,
朝廷始終沒有下旨。如此一來,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管理鴨錄水以東的部落,至今仍令他們自治一一從地域范圍上來說,西安平縣是遼東國十一縣中最大的一個,幾乎占了國土四分之一,若非燕王定都郵巖,并給西安平縣帶來了部分軍戶,這里仍是一片荒涼氣息。
「曹公可在此多歇息數日,待操練完畢,定有許多鳥獸獵物,屆時可大一頓。」寇放又道。
「不了。」曹憲看了看天,苦笑道:「八月中了,待過了九月,遼海刮起惡風,大浪滔天,便不美了。」
說罷,向寇放拱了拱手,回到了船隊碳泊處,囑咐隨從采買食水,做好出航的準備。
而他則抓緊最后的時間,四處轉轉。
如果忽略遠處的鼓角聲,西安平縣的八月還是十分寧靜的。
秋收完畢的村落到處是堆疊得高高的草垛子,牛羊被趕了出去,吃著落雪前最后一頓美餐。
男人們都進山操練了,婦人在門前收著果蔬,小孩則蹲在地上,安安靜靜地著草料。
村頭有一間學堂,空空蕩蕩。
孩兒們似乎都放回家過農忙了,教書人躺在一棵梨樹下,悠閑自得地看著書。
再遠處,黃云悠悠,濤聲陣陣。
這是一個寧靜悠遠的地方,同時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所在。
曹憲突然想起了今上的幾個兒子。
他家主公齊王尚未就藩,但封國已然定下了,并在做著各種前期準備。
三皇子、趙王的高昌國是什么模樣,他不清楚,只依稀聽人提過幾次。
從刻板印象來說,大抵是黃沙、綠洲、土城、駝鈴、雪山以及那在洛陽引起轟動的西域奇珍和數不盡的金銀。
四皇子、燕王的遼東國他見到了,印象中是大海、沼澤、商埠、麥田以及成群的牛羊,而今又補上了金戈鐵馬、鼓角爭鳴,或許還有無盡的深山老林。
這些不是一而就的,而是多年辛勞慢慢開辟出來的。
趙王、燕王的位置都很合適,皆能發揮其才干,高昌國有鎮撫西域的責任,遼東國則有監視高句麗和慕容鮮卑殘部的大任,那么齊王呢?樂浪、帶方二郡又是什么模樣?
曹憲還沒去過,他現在很有興趣。
八月二十一日清晨,一艘接一艘船只駛離安平口,在外海整理隊列之后,依次南行,往列口方向而去。
二十三日正午,他們已經遠遠看到了山脈和島嶼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