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隊回到高昌時已經九月中了,其時山后已然北風呼嘯,飄起了朵朵雪花,山前降溫亦比較明顯,但沒有山后那么夸張。
邵勖回家后第一件事不是去陪女人,而是直奔集市……
高昌的集市位于城西,占地面積很廣,遺憾的是,比較凌亂,各種商品混在一起賣,甚至沒有粗略地按照行業分劃區域。
“孤聞交廣之地但凡買賣,多以金銀為貨,高昌亦有此類現象,可喜可賀。”邵勖走在人群正中央,看著兩側的百姓、商徒,高興地說道。
不過他有點后悔直接過來了,蓋因身周有人舉著大盾,兩側又有軍士死死盯著商徒,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下次還是不要來了,讓王府小吏過來查探便可。
不過長時間不來也不是個事,總之很糾結。
前河西太守、現高昌太守宋恒笑著說道:“廣州有始興郡領數百銀戶,產銀頗多,自然不缺。”
始興郡是東吳時期設立的,治所在后世的韶關。晉滅吳后,將其劃入廣州,后又屬湘州。國朝廢湘州,故始興郡再入廣州。
另外,廣州也有部分外國銀幣流入,故市面上金銀很多。
交州純粹就是外國金銀大量流入,導致市面上不缺貨幣罷了。
這兩地人口、市場容量都一般,只需少部分金銀就能撐起整個市場,西域同理。
“可惜銀山磧、銀山坑劃給西域都護府了,高昌無銀,只能靠熔鑄波斯銀幣。”說到這里,邵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遂看向宋恒,問道:“卿八月領得俸祿幾何?”
“龜幣五十、絹百匹、毛布二十匹。”宋恒答道。
他領到的這些俸祿中,銀幣是按月發放的,每月五十枚,但絹布是一次性領的,一年就這一次。所以作為正五品太守,宋恒一年的俸祿是龜幣六百、絹一百、毛布二十。
此外還有一些葡萄酒、干果、鹽、奶酪、肉干之類,一般是臘月發放,算是福利。
“可夠支用?”邵勖問道。
宋恒想了想,道:“臣來此數月了,糧價大體平穩,三月家仆買粟三斛九斗,費銀錢三文。”
“四月買糜子六十九斛,費銀錢六十九文。”
“七月市麥二斛七斗,費銀錢三文。”
“本月市麥十二斛,費銀錢十二文。”
邵勖聞言微微頷首。
宋恒所說“銀錢”其實是波斯銀幣,一文銀錢就是一枚波斯銀幣。
他也是來了這里才知道高昌土人俗謂銀幣為“銀錢”,以“文”為單位。
宋恒這么說是隨了本地人的稱呼。
目前高昌還是新舊錢幣并行的時間段,國中在不斷要求百姓獻上外國銀錢、銀盤、銀瓶、銀磚等物,換取龜幣,截止期限一延再延,已經到明年九月秋收后了。
作為太守,宋恒一個月的俸祿可以買不到七十斛糧食(龜幣比波斯銀幣重一些),比晉朝那會略多,只不過司馬晉直接發糧食,而高昌發銀錢罷了。
糧食作為硬通貨,依然在市面上頑強流通著,甚至于,在民間私下交易中,用糧食支付各種費用的情況要超過銀錢,銅錢則很少見到——邵勖都有點后悔鑄那么多銅錢了,以致不少人投機倒把。
“上好赤馬,品相劃一,每匹銀錢三十七文。”
“提婆錦還剩二匹,只需銀錢百文。”
提婆錦是天竺輸入的錦緞,帶有大量小乘佛教故事,因此價格非常昂貴,偏偏還很受人歡迎,蓋因高昌信佛的人是真不少,別說買錦了,死前捐相當一部分家產的人都不在少數。
“可有人來我家作傭,先付銀錢二文,作滿后付銀錢五文、粟一斛四斗。”
“钁鐵(粗鐵,做農具用)三斤,只需銀錢三文。”
“六縱迭(棉布)一匹,銀錢十二文。”
“牛一頭,平錢十文。”
“羊肉三腳(三只羊腿),平錢二文。”
叫喊聲此起彼伏,而聽到這里時,邵勖眉毛一揚,天可憐見,終于聽到“平錢”二字了。
“平錢”即官府發布的平準錢,其實就是大梁龜幣。逛了這么一會,到處都是“銀錢”計價的商品,在時人約定俗成的規矩中,就是波斯銀幣,現在終于聽到有人用大梁銀幣計價了。
再過幾年,孤一定要讓市面上的波斯銀幣絕跡!
“篳路藍縷,百廢待興。”邵勖感慨了句,旋又看向太守宋恒,道:“宋卿,今歲一定要將稅制厘清。去歲高昌四縣只收得‘丁正錢’六萬三千文,而今戰事基本結束,可慢慢走上正軌了。”
“大王可要施行中原稅制?”宋恒問道。
邵勖猶豫了一下,道:“先按舊規矩來。”
高昌王被張駿廢掉前,高昌國實行的是一種雜糅了中原和西域城邦國家特色的稅制,大頭是兩樣,即田稅和丁正稅。
進入大梁朝后,稅制不改,且全部用于地方。
其中田稅執行的是十五稅一,可以用銀錢交納,也可以用糧食。
丁正稅其實是西域城邦“人頭稅”的中原稱呼,成年男子都要繳納,一人一年銀錢六文。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針對特殊商品收取的稅種,如刺蜜(高昌特產羊刺蜜)稅、蒲桃稅、入俗錢、入僧錢、鹽稅以及各種商稅,加起來也很多,只不過比較龐雜,具體到某一種上面比較少。
田稅目前統一要求用糧食繳納,不收銀錢,但田畝不清,收起來稀里糊涂的。
其他各種稅也亂糟糟的,總共收了二萬多文,其中還包括抽分得來的大量商品,還不知道怎么變現呢。
聽起來不少,但如果你了解一下高昌國畸形的社會狀態后你就知道了:在這里,一個精壯男子奴隸竟然比馬貴,而且貴很多。
無論是寺院、官府還是大戶,都為壯勞力的匱乏而憂愁不已。
這里地不值錢,甚至錢也不值錢,就是人值錢。
只要有人,源源不斷地開挖井渠,就能變出更多的農田、果園、菜畦和牧場。
沒有人,原本開墾出來的農田要撂荒,井渠也會廢棄。
高昌國二郡只有六萬余人,不是只能養得起這么多,而是缺乏外來移民,只開墾出來了足夠養這么多人的農田,事實上灌溉水源及農業潛力,遠遠沒到耗盡的地步。
這里最多的就是錢,各種錢,大戶們一個個恨不得四處買奴隸——歷史上麴氏高昌時期,因為與突厥的戰爭,一名精壯男子賣出了馬的十倍價錢,極為驚人。
也正因為如此,當西征大軍移交了好幾次奴隸給邵勖,而他將這些人盡數編為民戶后,高昌大戶們紛紛為之扼腕——咋不賣給我們呢?
邵勖逛了一圈后,發現擾民太甚,于是便灰溜溜地離開了,回到了王宮之中。
王妃沈氏還沒來,目前王宮中只有陰氏、慕容氏二夫人。她倆正在織錦,見到邵勖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活計,齊齊行禮:“大王。”
邵勖點了點頭,道:“跑了半天,饑甚,先上飯吧。”
陰氏應了一聲,出外準備去了。
慕容氏見無人了,便撲入邵勖懷中,道:“大王,妾好想你。”
邵勖出去數月,身邊沒帶女人,頓時有點吃不消。
慕容氏又身材豐滿,風情萬種,更讓他口干舌燥。
狠狠揉捏了一把后,慕容氏有些氣喘,更輕輕痛呼了一聲——與其說痛呼,不如說是引誘。
不過邵勖的自控能力很強,很快便清醒了過來,道歉道:“是孤不對,弄疼了你。”
慕容氏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暗道殿下比她之前那個丈夫好多了,至少不會喝醉酒后打她。
而且人長得俊俏,又溫文爾雅、學識淵博,偏偏知情識趣,懂得關心女人,實乃良配。
要生孩子的話她只愿為趙王生。
“吐伏方才來過一次。”慕容氏說道:“說已經接到那幫康居人了,安排在館驛,詢問下一步怎么做。”
“哦?這么快?”邵勖有些驚訝,然后沉吟片刻,道:“孤一會見見使者。見完后,讓吐伏帶人將他們送到敦煌,便沒我的事了。”
“大王可是又要出征?”慕容氏問道。
“出征?”邵勖笑著搖頭道:“孤現在只想弄錢。不對,是弄人和糧食。”
他還殘存著中原的很多習慣,下意識把人力物力稱作“錢”。
但錢只是個媒介罷了,最終還是要落實到人力物力上。
“再者,不會有什么出征的。”邵勖繼續說道:“龜茲鎮三千五百步騎還沒招滿,操練也不夠。朝廷派來的府兵也要走了,這會不會出征。”
說到這里,他意識到慕容氏可能對這些不太關心,便不說了,只道:“唯一可慮的便是庾元度不甘心,還滯留在大宛,唉。”
外間響起了腳步聲,陰氏帶著婢女們將飯食端了上來。
甜口的刺蜜蒸餅、咸口的羊肉餅、兩盤時蔬、一盤果子,外加一壺葡萄酒,很簡單,不如中原精致,但量大管飽。
三人遂坐下來一起吃。
“前些天妾在府中募放羊兒,從九月初十到臘月十五,一日給一分餅及糜二斗。”陰氏率先吃完,然后說道:“這價錢便是在敦煌都駭人了。”
“我父雇人整理田地,開辟葡萄園,從明年二月二十到冬月底,一共九個多月,竟要銀錢五十文。”慕容氏也在一旁說道:“若非大王不許,他都想抓丁壯來干活了。”
邵勖吃完后,點了點頭,道:“是貴了。數百里沙磧阻隔之下,人就是這么貴。千萬不要抓人,高昌不是土匪窩,孤還要臉。”
想到這里,他暗暗嘆了口氣。人力不足,物價騰貴。
他想起了父親信中提及的事情,高昌市面上的銀錢確實多了,而且很多貨物的價格要么不可思議地貴,要么便宜到驚人。
他又想給父親寫信探討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