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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的時候,官員們還在往西苑跑。
雖說就幾十里,但跑的次數多了,還是很煩啊。
天子說夏天太熱了,要去西苑避暑,大家認了。
到了秋天,又說到了圍獵的時候了,大伙氣得鼻子都要歪了。
如果到了冬天,你是不是還要避寒?
但沒招,哄著點他吧。
天子雖然「不務正業」,但他整天和舞刀弄槍的人聚在一起,你能怎樣?
和娟優聚在一起有辦法,和婦人攪在一起也好辦,但和一幫弓馬嫻熟之輩談笑風生,你就干瞪眼吧。
不過,邵勛也不是每天都和一幫臭烘烘的大老爺們待在一起,有時候他也會去老兄弟家里坐坐。
二十九日這天,他就來到了猴氏糜家莊園。
「此宅有些年了吧?」邵勛看著爬滿藤蔓的墻壁,說道。
陪伴在他身邊的是左長直衛將軍糜直,聞言立刻說道:「昔年劉漢屢次南侵,故于此地建莊園,以備守御。其實住得不太舒服,就這么一個像樣點的庭院,其他地方都太陰暗狹窄了。」
「所以你就常年住在洛汴?」邵勛說道。
糜直臉色一變。
「你啊——」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來到院中。
糜晃站在里間,躬身行禮。
邵勛快步上前,扶住他,道:「子恢,你我什么交情?還需這般繁文節?身體要緊。」
說罷,見到旁邊一張躺椅,便扶著糜晃半躺下。
糜晃苦笑著躺下,微瞇著眼睛,似要仔細看邵勛。
邵勛直接蹲到他身旁,湊到糜晃眼前,道:「子恢,看清楚了么?」
桓溫、逢辟、梁綜、王羲之、邵貞五人剛剛入內,就看到這一幕,紛紛放慢了動作。
「陛下,你也老了。」糜晃仔細端詳良久,嘆道。
「五十二了,歲月不饒人。」邵勛說道:「再也沒法聽你喊‘小郎君」了。」
糜晃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到最后,眼角微有濕意。
「昔年留守洛陽之際」邵勛說道:「不知多少個這樣的午后,曹公躺在院中,我等圍坐在側,商議事情。」
糜晃似也在回憶,然后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道:「實不敢相信,竟已過去三十多年。」
糜直端來了一張馬扎,邵勛接過后坐了下來,道:「那會身體里有使不完的力氣,子恢你雖時常聲嘆氣,其實并非毫無主見,大事臨身之際,亦敢以身當之。」
「不知為你奔走多少次.」回憶起這些早就沉淀在腦海深處的往事,糜晃神情舒展了不少,
道:「許昌劫武庫、長安殺鮮卑,喉。」
亂世之中,底線高的人最是難做。
他夾在中間,被昔日恩主猜忌、疏遠,心境如何只有自己知道。
「我負責闖禍,子恢你負責善后,你我豈非絕配?」邵勛笑道,
糜晃亦笑。
「正月里元規來過一次,看了看我,說起舊日種種。」糜晃說道:「他也老了,兩鬢霜白,再不復昔日模樣。」
邵勛神色有些發愜。
昔年困守辟雍之際,不就他們這幾個人么?
人的相遇,有時候就很奇妙,來來回回、走走去去、分分合合,羈絆比你想象中還要深。
「元規性躁,但人不壞,若做了錯事,陛下你不要過于責怪他。」糜晃的聲音很輕,但附上往日種種之后,又帶著股異樣的沉重。
「我不會怪他的。」邵勛說道。
糜晃欣慰地笑了,又道:「前番回東海時,如何了?我有好些年沒回去看看了,不過這一天或許不會太遠了。」
「東海戶口繁盛,比以往好多了。」邵勛說道。
「我也覺得應該變好了。」糜晃輕聲道:「這就夠了,這就夠了啊。」
兩人就這樣時不時說上一兩句。
秋日的午后,小院內溫暖、靜謐。
墻角的菊花倔強地盛放著,渾然不顧已到花期的尾聲。
枯黃的落葉隨風起舞,在花下留戀不去,
一絲絲新鮮泥土的氣息隨風涌入院內。那是剛剛翻耕的農田,種子已然破土而出,宣示著新生命的茁壯成長,哪怕迎接它們的寒霜、大雪,也在所不惜。
桓溫靜靜體味著這一切,一時間百般滋味,盡皆涌上心頭。
天若有情天無情也!
再強的人,都有落幕的時刻。他們的風流往事,終將被雨打風吹去。能在青史上留下些許足跡,已然是了不得的奢望。
不知道過了多久,糜晃已然迷糊不已,似睡非睡。
邵勛在他耳邊輕聲道了聲別,起身離去。
糜晃努力撐開了眼睛,定定看著邵勛。
邵勛就站在那里,朝他微笑。
糜晃看了許久,都沒有看清,到最后,他的腦海中只定格了一個畫面夕陽西下,他仔仔細細打量著天子,嘴角帶笑道:「還算有點英武模樣。如此,也不枉我與王參軍力爭了。」
那副英挺、雄武的畫面是如此之清晰,雖過去了三十七年,歷久彌新。
「子恢,我走了。」邵勛朝他揮了揮手。
「走了。」糜晃灑脫地笑了笑。
幾片落葉纏纏綿綿,于蕭瑟秋風中落入了塵土之中。
回到昭陽殿之后,庾文君迎了上來,剛要說些什么,卻被邵勛一把抱入懷中。
她有些欣喜,更有些害羞,因為太子夫婦剛帶著孩子過來,還在里間呢。
不過在感覺到邵勛抱得很用力之后,又輕輕反抱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胸口。
許久之后,邵勛松開了妻子,用手輕輕撫摸著她微有皺紋的眼角,仿佛要將其撫平一般。
「撫不平了。」庾文君輕笑一聲,道:「不過一一「不過什么?」邵勛問道。
「夫君你年年月月為我撫,興許就撫平了。」庾文君說道。
「好。」邵勛亦笑道。
這個時候,他才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抬眼望去,卻見太子夫婦剛帶著兒子出來,見到爺娘抱在一起后,又慌忙避開。
庾文君輕輕推了邵勛一把,道:「都被看到了。」
邵勛不以為意,直接坐了下來,看著院中漸漸暗淡的天色,喃喃自語道:「就只有最后一件事了。」
庾文君一邊招呼宮人準備飯菜,一邊說道:「什么最后一件事?剛剛答應我的就忘了。」
邵勛憊懶地靠坐在胡床上,只笑不語。
這輩子答應的東西太多了,多到他都記不得了。
「阿翁。」鈞衡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脆生生地叫了一聲。
「乖孫過來。」邵勛張開手,笑道。
鈞衡這才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這才是他熟悉的祖父嘛,之前那個一點不像。
「阿爺。」
「大人公。」
太子夫婦走了過來,齊齊行禮。
邵勛嗯了一聲,讓二人坐下。
太子有一點好,只要有空,每天都看望長輩父母。或許因為他是太子,不得不如此,但人嘛,
論跡不論心。在這一點上,邵勛還是很滿意的。
沒過多久,太官令親自送來了晚飯:粟米粥、東海魚、咸道·
「吃得慣么?」許是對太子滿意了,邵勛難得問了一句。
「吃得慣。」邵瑾回道。
「家宴其實比海陸珍還要美味,妾很喜歡。」盧氏答道。
邵勛看了兒媳一眼,沒說什么。
從小錦衣玉食的世家大族之女,又怎么可能吃得慣簡單的農家菜呢?偶爾嘗嘗鮮還可以,但長久吃肯定不習慣。
不過這是庾文君準備的,盧氏根本不敢說什么不好。
在場最誠實的大概就是鈞衡了。
邵勛夾了一點咸蔭放到他嘴邊,他卻把頭扭開了,直呼道:「醍醐,我要吃醍醐。」
太子臉一板,剛要訓斥,卻被邵勛止住了。
太官令還在外面等候,邵勛直接將他喚了進來,讓取一罐醍醐過來。
鈞衡高興地在邵勛懷里扭來扭去,渾然不顧爺娘責備的目光。
一頓飯很快就吃完了。
邵勛起身站到殿門口,看著慢慢垂下的夜幕,道:「曾幾何時,我就盼望著夜幕降臨,因為終于可以不用干農活了。」
邵瑾、盧氏對視一眼,不敢輕易回話。
「而今,竟有些怕黑夜了。」邵勛自失一笑,道:「幸好事情不多了,不多了。」
「梁奴一一」他轉過身來,看著這個他或甘心、或不甘心選定的繼承人,道:「年后我要巡視長安,洛陽這邊就交給你了。」”
「阿爺!」邵瑾忍不住說道:「舟車勞頓,最是耗散精氣。西域多爾小邦,何須親身坐鎮長安?」
「你不懂」邵勛搖頭道。
「阿爺!」邵瑾還要再勸。
盧氏輕聲道:「夫君,大人公是想多看看他一手收拾的大好河山。」
邵勛贊許地看了眼盧氏,比劉家那兩位強多了,雖然骨子里可能是一樣的,但有分寸,這就足夠了。
當然,他相信盧氏肯定猜到了還有其他原因,但她沒說出來。
「夫君,我隨你去。」庾文君擔憂地看向丈夫。
「好,帶你去。」邵勛沒有拒絕,直接一口應下了。
接下來旬日,邵勛又回到西苑,帶著行將放散的上直府兵圍獵、發賞。
十一月上旬,繽氏傳來消息:長沙郡公糜晃了。
邵勛剛剛回到宮中,聞訊悵然若失,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