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儀結束后,九月差不多也過去了。
十月的坊市十分熱鬧,前來交易的商人越來越多,朝廷收的商稅也水漲船高。
這個世界終究是由千千萬萬的人組成的,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停下腳步,該過日子還是得過。
這個月也是邵父去世一周年,邵勛帶著家人祭祀一番后,愈發感到空虛,于是把精力都投入到了政事之中。
孫家送來的硬皂收下了,邵勛提的建議是一樣的,即能不能搞個香皂出來?
與此同時,他終于有點回過味來了:肥皂變硬,可能是生產過程中的鹽不同。
他知道草木灰是鉀肥替代品,前世燒土灶,總喜歡把灶灰撒在新割過的韭菜地里,效果很好,
所以草堿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鉀、鉀鹽。
燒海藻得到的會不會是鈉鹽?可能性很大。
這就解釋得通了。
不過邵勛還是沒有給孫熙進萬象院的機會,雖然他已經羅列出兩條化學反應。不過給了他個恩蔭子弟為官的名額,可以自從九品做起,另賜絹五百匹、給句容孫宅附近公地四頃又六十步,以資鼓勵。
萬象院輯文又新增了幾篇內容,一體刊印后,發往各處。
其中最令邵勛感興趣的是少府典事王臻提出的空氣浮力論。他從高樓往下扔了一把傘,落地較為緩慢,再扔同等重量的其他物品時,則有快有慢。
怎么說呢,比較粗淺,也不嚴謹,但可以拋磚引玉,讓其他人撰文討論,所以最終還是刊發了另外,交州有人建議改進榨糖工藝,一并錄入。
忙完這些之后,元真迫不及待地從涼城回到了洛陽,邵勛心下喜悅,讓他來洛陽西苑覲見。
「慢點吃。」邵勛將一盤親手炙烤的肉分作兩半,一半給王銀玲,一半推到元真面前,
「阿爺烤的肉就是好吃。」元真高興地說道。
邵勛哈哈大笑,又吩咐給跟隨元真南下的百余騎士分賜酒肉,一時間山呼萬歲,人人喜氣洋洋。
「阿爺,我怎么沒有?」已經十二歲的阿六敦有些不開心。
「有,阿爺這就去烤。」邵勛無奈道。
這臭丫頭,小時候天天要他抱,現在長大了,別說抱了,摸一下頭都不行,
「阿爺,我幫你烤。」十歲的代景自告奮勇道。
邵勛點了點頭,給了他一把匕首,讓他去切肉。
親兵們正在不遠處整治鹿、兔、雉等獵物,殺好的就掛在鉤子上。
代景熟練地切割著,顯然經常干這活。
王氏笑著走了過來,幫邵勛往肉上撒胡椒。
邵勛朝她笑了笑,搶來的女人都挺好的,都挺香的。
王銀玲或許曾經有過野心,但終究沒得到機會,而今時過境遷,已為自己生下四子一女,過往皆成云煙。
今日除了最小的兒子沒來之外,元真、代景、魚肅、阿六敦都在,一家人在西苑中圍坐烤肉,
不知道多愜意。
王銀玲也有同樣的想法。
尤其是元真從陰山返回,對著邵勛不停說著這樣那樣的事情,她在一旁靜靜看著親昵的父子二人,心中微微感動。
他不嫌棄我是胡女,對兒子也是真心關愛,就陪他一輩子又如何?況且自己也挺享受這種感覺,并非不甘不愿。
「圓月。」邵勛烤完幾塊肉后,說道:「明年五原國會揀選一批少年過來,和你一起讀書練武,你休得盛氣凌人,知道了么?」
「知道了。」代景停下手里的動作,乖巧地回道。
「好好學。」邵勛將肉裝入餐盤中,遞給王銀玲,繼續說道:「以后這些人就是你的左膀右臂。」
「哦。」代景又應了一聲,然后將切好的生鹿肉、兔肉拿了過來。
邵勛接過后,熟練地炙烤著。
肉和調料的香味撲面而來,讓他精神一振,遂笑道:「而今是真離不開胡椒、豆蔻了。」
「草原上都有人販賣而來,以前我還會買一些,后來發現那些西域商徒也是在天竺買的,輸送至建鄴的南海香料亦多產自天竺,便不買了,還是建鄴香料便宜。」王銀玲走了過來,輕聲說道:「從交州、廣州海運諸般物品到建鄴、廣陵,路上沉船幾何?」
「每年四一之數吧,去年啟用新船,降到了一成半,船工怨聲少了許多。」邵勛說道:「從蓬萊至遼東,二十艘船能沉一艘就算運氣不佳了。而遼海各處往來,挑選好季節的話,大概也在一成的樣子。」
「少府有多少船了?」
「老舊船只二十余、新船七八艘。」邵勛說道:「其實那些老船并不老,但還是得慢慢汰換掉。去年這些老船集中運了一次交州稻米,母丘宗曠上疏請止,今年就不運了。」
「風波無情,運胡椒、香料自是愿的,稻米就不愿了。」王銀玲說道。
「運稻米是給錢的。」邵勛說道:「揚、交、廣三州有度支校尉,厘定海船運兵戶三千。此船戶皆給田耕作,一旦有事,從交州至建鄴,一斛稻谷給運價二十五錢,一斛稻米給五十錢,一斛糯米給五十五錢。這已經給得很高了,二十萬斛稻給出了近八千貫運費,以布帛折抵。」
「那為何請止呢?」王銀玲不解道。
「不值得冒險罷了。」邵勛說道:「但交州這幾年并無大事,收上來的賦稅除用于地方外,積存甚多。雖說稻谷易保存,但交州濕熱,一直存放下去也不是辦法。再者,朝廷總不能一點稅都不運走吧?久而久之,成何體統?一次運了二十萬斛,接下來數年就不運了。」
「在交州、廣州當官一定可以貪好多,收稅時多半一分不落收了,解送多少至洛汴就看心情了。」王銀玲笑道。
「就你懂得多。」邵勛拈起一塊肉,先放嘴邊吹了吹,然后慢慢塞到王銀玲嘴里,道:「這也是沒辦法。交州、廣州還算好的了,益州的賦稅是真不好解送中樞。當年諸葛亮北伐有多難,而今運糧就有多難,便是可以船運至荊州、揚州,然后再轉道北上,也是曲折漫長,得不償失。蜀人的賦稅,也就只能用在蜀地罷了。陳珍治益州,多次以糧易黃潤細布、銅錢、金銀、茶葉、藥材等物外送,也只是稍稍緩解。況這些貨物收上來后,民部也大為頭疼,蓋發賣起來折價過多也。」
王銀玲將肉慢慢嚼吃了下去,
邵勛又掏出絲絹,輕輕替女人擦拭了下嘴角。
王銀玲眼中水波盈盈,正待說些什么,卻見四小兒一邊嘀嘀咕咕,一邊看著他倆,頓時有些臉紅,轉移話題道:「你真是一門心思要推海運了。」
邵勛看了看兒女們,笑道:「若我沒有鼓勵北人南渡,都不會如此著急。海運、河運接力,不但可用江南物力,朝廷亦能加強控制。如果不出所料,建鄴、廣陵不但會成為南方重鎮,放眼整個天下而言,亦是頂頂繁華的所在。」
「那以后就將阿五封到江南去,好不好?」王銀玲眨著眼晴,輕聲問道。
「阿五」就是他們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兩歲。
「你舍得阿五離開?」邵勛驚訝道。
王銀玲滿不在乎地說道:「草原上孩子離家萬里的都不知凡幾,何況千里。」
「可以給個江南富庶之地的食邑。」邵勛說道。
王銀玲微微有些失望,不過很快又滿意了起來,這樣也可以啊,富貴逍遙,自由自在。
阿五比太子小了二十歲,幾乎是兩代人了,做個富貴閑人也挺好一一,阿五的媽也比他爹小了十八歲,也幾乎是兩代人。
「這個天下,在你的操縱下,真的不太一樣了。」王銀玲突生感慨:「若非至中原,我真想不到世上還有海運之事,還有如此廣闊的天地。再運幾年香料、蔗糖,再造幾年新船,恐怕更不得了了。」
說到這里,她忽又道:「其實你可以仿效軍市舊例,但凡交廣商人欲運貨北上,皆需搭配著運糧。我聞交州戶口比廣州還要多,富庶更甚,若能這般,朝廷定然收入大增。便是將來交州有人叛亂,朝廷亦可海路運兵,靡費較少。你不是說范文不斷興兵,攻略蠻夷小國、洞主,擴充實力么?
以我看來,他早晚要對日南郡動手,你該想想辦法了。」
「可笑朝中還有人為范文說話呢,認為應該安撫其心,不宜申斥。」邵勛搖頭笑道:「他們都不如你啊。」
王銀玲捂嘴輕笑,然后頭一昂,道:「若我用事,這就海陸并進,攻伐其國,斷不能讓他得志,不然外人怎么看我?」
「朝廷今年會多二十余艘大海船。」邵勛說道:「我已下詔置南海鎮,治番禺。海船悉數撥發,招募壯士,編練水師,以防不測。交州對朝廷越來越重要,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的。」
「就喜歡看到你這個樣子,否則——」王銀玲亦拿起一塊肉,慢慢放到邵勛口中,輕笑道。
言下之意,你若不強,休想讓我心甘情愿生孩子。
元真等人看了,盡皆偷笑。
阿六敦看了眼這幾個沒心沒肺的兄弟,早熟的她卻有點羨慕爺娘這般情趣,
邵勛吃完肉后,咳嗽一聲,道:「元真,今日就算了,明日為父要看看你的本領。離家半年,
卻不知可學到、悟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