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明五年(338)很快便來到了。
汴水兩岸,積雪落滿大地。
村落之中,炊煙,孩童們快活地走來走去,分享著各自的食物。
田舍夫們換上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新裝,然后互相看著對方,哈哈大笑,仿佛在說你怎么這般人模狗樣了?笑過之后,又有幾絲滿足。
誰愿意朝不保夕?誰愿意衣食無著?誰愿意輾轉溝壑?
王侯將相們能上青史,他們這些小人物只求闔家團圓、豐衣足食罷了。
仔細回想一下,今年似乎真沒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但這其實是好事,這意味著他們沒被加征賦稅,沒被派發役,沒被驅趕著攻城略地。
沒什么大事,太太平平過了一年,臨過年了發現缸里還有不少米,屋檐下還掛著幾塊肉脯,院墻外堆滿了秸稈,幾只羊在圈里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你·
這就是太平盛世的味道。
田租其實很低,戶調也不高,十五天力役拿絹帛折抵也能應付得過來,就是別征兵、
別發役了,這個真受不了。
唯愿新的一年中,曾經為大家帶來秩序的邵皇帝別征討四方了,在后宮與皇后、嬪妃們嬉戲不好嗎?
村落不遠處的莊園內外,同樣透露了過年的氣息。
老莊園主手握太康年間的地契,無需度田,頑固地繼續生活在陳留。不過年前一場寒風,讓他駕鶴西去,子孫們辦完喪事之后,聚在一起商量投奔長沙的姻親歐陽氏(歐陽建族人)。
但走歸走,年還是要過的,而且要大過。
他們邀請了許多親朋故舊,熱熱鬧鬧聚在一起,既是慶賀,也是告別。
這個莊園,大抵是不要了,因為沒人買,就像多年來一座座埋沒于荒草間的堡壁一樣他們的心愿,就只有去到長沙后,朝廷說話算話,不再追著過來度田。
他們可以幫朝廷穩定南方局勢,甚至可以監視有異志的蠻夷首領或地方土族,只要朝廷別收走他們好不容易開墾出來的土地。
東南方的軍府城寨上,軍旗凍卷不翻。
府兵將士們來來往往,一連串門好幾天。
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么多年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相互結親的不知凡幾,小孩們出個門,但凡遇到長輩就要叫人。
長輩們往往笑瞇瞇地給點見面禮,勉勵他們苦練技藝,以后一起上陣拼殺、劫掠。
家家戶戶都在殺豬宰羊,美酒一甕甕地打開封蓋,男人粗豪的笑聲隨處可聞,體現了他們這個群體的不凡之處。
喝多了的府兵大著舌頭,談起去年攻打慕容鮮卑的「光輝事跡」。
誰偷藏了什么東西,誰殺了幾個人,誰悄悄按倒了一個小娘子,乃至哪個司馬過于古板,哪個部曲將媚上欺下等等,以前不方便說的,這會借著酒勁一股腦講出來,往往引起一大片附和。
不過,酒醒之后又有些后悔,然后自失一笑,怕個屁!
希望今年天子再帶他們出去搶一把,最好是哪個富裕之所。
與鄉村不同,汴梁城內就完全是另一幅畫風了。
商賈之家聚在一起,笑意盈盈,感嘆天下大治,貨殖之道愈發興盛了。而且,很多以往不曾出現的商品開始大量涌現,極大豐富了市場,給了他們更多的賺錢機會。
西域胡商駝運而來的帶寶石的指環,稀罕物啊,擺放到邸舍中,很快就被人買走。
荊州輸來的漆器是越來越多了,品類也更加豐富,都不用你多嘴,自有識貨的人買走交州蔗糖開始出現在各處,讓手里屯了一大堆草原蜂蜜的商人大受打擊,不過好在蔗糖并不多,蜂蜜又能保存很久,慢慢賣總能賣光。
胡椒降價的速度比蔗糖快多了,不知道此物更容易種植還是怎么著,總之一月一個價,從最開始的價比黃金變成了府兵都能買。
從平州運回來的大批毛皮極大沖擊了市面,讓不少人損失慘重,開過年后,或許該帶著積壓的皮貨去江南看看了,興許能賣個好價錢。
眾人閑聊之時,紛紛感嘆往后做買賣目光「宜放長遠」,再拘泥于一州一郡怕是要吃虧,尤其是汴梁這類水陸通衢之地,匯集了太多外來貨物了。
士人們的聚會則更加清雅一些。
在王衍離世的這一年,清談的內容有了微小的變化。
有些善于「鉆營」之人在公開場合談論大道之理,并從申紹的「浮力」引申到了氣也有浮力,一時引為熱議。
少府王丹虎繼毀掉「太液金丹」后,又毀掉了一種知名丹藥的名聲:鉛丹(四氧化三鉛)。
因為有人服此丹藥突然四肢僵直,口不能言,她親煉此丹,得黃丹,服之嘔吐不止,
亦有毒。
她將鉛丹稱為「紅鉛」,將煉出來的黃丹稱為「黃鉛」,錄入天工院輯文之中,很快遭到了葛洪的質疑。
消息傳出之后,土人們也議論紛紛,蓋因很多人覺得鉛丹「性涼而無毒」,且不少醫者還用此物治病呢,你是要挑戰天下所有醫者嗎?
這就是如今的大梁朝,比起多年前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且還在繼續下去。
是是非非,今人難以辨明,或許只能留待后人評斷了。
正月十五過后,汴梁城內的公卿官員們已在進行著搬遷前的準備工作。
邵勛看著仙居殿內曾經熟悉的一草一木,微有悵然。
該走了,人總要向前看。
人生的旅途,本就如此。曾經有許多人陪著他走,有人陪到一半離開了,有人還陪在他身邊。而他,何嘗又不是其他人人生旅途上的陪伴者呢?
錨定他人生的坐標慢慢消失,他現在需要錨定新的坐標,或許便是這個天下吧。
有了坐標,他就不會迷茫,他就能繼續前行,直到生命的盡頭。
來到沙海之畔時,邵勛見到了鴻臚卿王豐、涼城郡公元真這對舅甥以及梁芬之孫梁彰。
王豐是入宮看望妹妹的,梁彰則隨母親入宮看望皇后。
邵勛和王豐在前面走看。
元真、梁彰二小兒落在后面,嘀嘀咕咕。
「客奴,你這個小名是誰取的?」元真好奇地問道。
「祖父取的。」梁彰穿著一襲海豹皮裘,十分惹眼。
「為何取這名字?」元真問道。
王豐輕咳了一聲,提醒外甥別追根問底。
梁彰倒不怎么在意,只聽他回道:「祖父說我是梁家的客人,故名‘客奴」。」
元真忍不住笑了。
邵勛則笑不出來。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小孩懂什么?
「王卿入汴有些時日了,一切可好?」邵勛問道。
「汴梁之繁華,平城不能比,臣非常滿意。」王豐說道。
「與你一起南下之人呢?」
「各有心思。不過得宅邸、錢帛賞賜后,大體滿意。」
邵勛點了點頭,這應該是真話。
部落可以交給親族,自己南下當官,有什么不滿意的?除了夏天熱一些之外,汴梁的一切都是拓跋代沒法比的。
邵勛也相信王豐說的是真話。蓋因沒他的扶持,他可未必能活到現在,真當鮮卑貴人們提不動刀了?王豐沒有選擇。
「除汴梁繁華之外,可還說了別的什么?」邵勛又問道。
「對陛下為他們評定‘塞姓」欣喜不已。」王豐回道。
「塞姓」就是以前的「虜姓」,因為胡虜之名分隔太過明顯了,故改為「塞姓」,即塞上之姓也。
第一批評的就是拓跋、仆固、竇、蘭、封、婁、韓、元、代等姓氏,都是拓跋鮮卑地界上十多年來洗牌的結果。
曾經顯赫一時的賀蘭、獨孤、長孫等姓氏還存在著,卻沒被評上門第,將來能不能翻身,可就不好說了。
總體來說,邵勛的心胸還是很寬廣的。
賀蘭藹頭有族人遠遁他鄉,近年來偷偷跑回來,也都得到赦免了。將來若能立功,并非沒有抬其門第的可能。
門第這種東西,中原不少人厭惡,但胡人是真愛,仿佛他們生來就要定個高下貴賤,
爭個你死我活。
你喜歡,那就給你,以后不要后悔。
「太學、國子學會錄一批拓跋鮮卑子弟入學,你覺得能錄多少人?」邵勛問道。
「平城十余人,盛樂寥寥數人而已。」王夫人清脆的聲音在后面響起。
「不錯了。」邵勛笑道:「禮之你擬一份名單上來,盡快。」
「是。」王豐很高興,這是天子送給他的一份禮物。
太學、國子學的名額越來越值錢了,因為真的能做官,所有經他推薦入學的諸部子弟,將來都要承他的情。
邵勛揮了揮手,讓王豐退下,然后轉過身,看向兩小兒。
兩人還在聊個不停。
「客奴你練武幾年了?」元真小聲問道。
「三年。」
「不讀書了?」
「天天讀啊。」梁彰奇怪地看了元真一眼。
「昨日見你騎著果下馬,以后別騎了,我送你一匹大馬。」元真說道。
「我也早不想騎了,可是阿娘非要我騎,我都覺得丟人。」
梁彰說這話時似乎覺得有些害臊,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邵勛、王氏相視一笑。
「正旦那么多酋豪來拜會,你還不放心,非得旁敲側擊?」王銀玲挽著邵勛,輕聲問道。
她八個多月前剛生下孩子,胸口脹蓬蓬的,挽得又很用力,以至于邵勛懷疑她是故意的。
他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臂,換成樓著女人的腰,說道:「畢竟不是小事。元真年后要回涼城了,我總得問清楚。」
「幾時走?」
「三月吧。」邵勛說道:「入秋之后,按習俗應該要大閱部伍吧?」
「嗯。」王夫人對此門清。
三月出發,四月抵達,五月卻霜,八月秋高氣爽,草原單于一般要大閱部伍,進山狩獵。
「九月安排好諸事后,再回洛陽陪伴你我。」邵勛說道。
王銀玲聞言嗯了一聲,然后不再像之前那般作怪了,靜靜依偎在邵勛身邊。
孩兒們落得有點遠了,說話聲隱隱約約。
「客奴,好好練武,以后我執塑沖殺,你挽弓殺敵,我們去搶宇文家的女人。」
「還不如搶馬呢,女人有那么好?我都煩她們。」
「興許搶來的不一樣吧,阿爺就喜歡搶—
邵勛臉一黑。
王銀玲撲在他懷里,笑個不停。
「搶來的確實不一樣。」邵勛抱著女人,輕笑道。
「下輩子不用你搶,我主動送上門好不好?」王銀玲說道。
「好啊,一言為定。」邵勛笑道。
正月二十,邵勛下詔移駕,于月底返回洛陽。時隔五年之后,洛陽迎回了它的主人。
與此同時,今年的一系列安排正式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