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泥塘之中,一群群赤膊丁壯正在疏浚淤泥。
天很熱,陽光正烈,曬得很多人背上的皮膚都裂開了。
樹蔭之下躺了一地人,大概都是中暑的。
醫者走來走去,嘴里念叻著「挖河也得等冬日枯水時啊」,然后搖頭嘆氣,一一診治病患一一事實上杯水車薪,大部分人等不到施治就死了,這便是役的可怕之處,只不過這次換成了俘虜。
挎刀持弓的武人集體坐在草棚前,一邊擦汗,一邊大口喝著水。
不遠處還有人在挖坑埋戶體,蒼蠅飛來飛去,喻喻作響。
尸體有完整的,也有少了頭顱的,至于頭顱在哪,可以看看各自營區的柵欄。
這就是殘酷而真實的治河工地,可不是僅僅只是想象中體力活而已,對民力的摧殘極其巨大。
每天都抓逃,但每天都有人逃,
邵裕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大場面,騎馬走了數里后,沉默不語。
就在此時,上游某處河段響起了巨大的轟隆聲。
他扭頭望去,卻見水閘大開,渾濁的河水洶涌而下,使勁沖刷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細小河道。
有那么一瞬間,河畔的泥塊盡皆崩解,草木紛紛摧折,被裹挾著向下游流去。
也不知沖刷了多久,水閘又慢慢閉合。
殘存的河水慢慢流向遠方,河道中的水位慢慢下降。遠處集結了數千丁壯,觀其形貌,多發鮮卑、烏桓之輩,此刻戰戰兢兢,臉色發白。
天地之威,沒人能不害怕。
「河道裁彎取直。」廣陵太守陳嚴湊了過來,解釋道:「昔年魏文帝南巡至廣陵,歸去時船只大量擱淺,為吳人所獲,便是此處了。」
邵裕點了點頭。
他知道今年的一大任務就是修邗溝這一段河道,但沒想到發動了數萬人。父親為了溝通南北,真是不遺余力。
但不修治也不行,這條漕運東線乃春秋時吳國開鑿,歷朝歷代循之,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不過卻有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中間有些河段地勢太高,導致水淺時不能通航,必須修建船閘。
當然,搞船閘也不能完全治本,最好的辦法是動用全國民力,新開鑿運河,但耗費太大了,大概只有大梁朝鼎盛時期才能做一一事實上這一點他也不確定,因為這個計劃實在太龐大了,便是大梁盛世也很勉強,如果當時再有點什么戰爭,兩相交迫,問題就大了。
「咚咚——」鼓聲響起。
邵裕抬眼望去,河道內的積水已經排了七七八八,只剩中心一小片不連續的水塘了。
原本的河道、河岸都已被沖得面目全非,各種雜七雜八的物事連同黃泥湯攪在一起,
早已集結待命的丁壯們在鼓聲的催促下,帶著工具下到泥塘中,一點點清理。
原來河道裁彎取直還有這種辦法!
邵裕收回目光,問道:「聽聞這些胡人多有騷動?」
「一開始是有。」陳嚴說道:「不過有河南南下的府兵鎮著,郡兵也悉數出動,鬧不起大亂子。酋帥都沒了,亦無戰馬、弓刀,在徐州這個水泊縱橫的地界,殺他們如殺雞一樣。」
「再者一—」陳嚴清了清嗓子,又道:「他們的老弱在那邊。」
陳嚴一指遠處那潦草的棚戶區,道:「老弱婦孺兩萬余人,幫著挑土、堆土、做飯、
洗衣。丁壯及健婦三萬人下河,分開管治,跑不了的。」
老實說,這個丁壯和老弱婦孺的比例很畸形。一般而言,十四五歲以上的成丁數量最多只占三分之一,多了就說明部落拋棄了大量老弱。
「修治完這段河道,會給他們編戶齊民,充實戶口。」陳嚴最后說道:「徐州不過六十萬口人,實在太少了。此地能產稻,將來種田的人多了,輸往京中的米糧就多。」
「還得辦學校吧?」邵裕問道。
「自是要辦的。」陳嚴說道:「移風易俗之事,天子所重。此輩訓以華風,百年后便是梁人了,誰記得他們是鮮卑、烏桓之眾?」
邵裕又看向南方的茫茫原野。
湖泊星羅棋布,煙村縹緲難尋。偶爾見到一堆被垛高的土地,宛如水中島嶼,長滿了隨風飄蕩的蘆葦。
誰能想到,善于騎馬的草原胡人,將來興許要操舟往返于各處,以種植水稻為生。
「這邊在修治河道,商旅都跑巢湖、渺水一線去了。廣陵的商事,應沒往昔繁盛了吧?」邵裕又問道。
「明年就回來了。」陳嚴不以為意,然后又道:「殿下先前所問之事,已有眉目了。」
「哦?」邵裕來了興趣,道:「他們同意了?」
「此事還離不開治河。」陳嚴說道:「殿下請隨我來。」
日頭西斜之時,邵裕來到了廣陵城西的一處佛寺內。
入寺之前,他仔細看了看,這佛寺有些新啊。
征遼時,他發現慕容燕國和高句麗居然都有佛寺。居洛陽、汴梁時,聽聞兩地在過去十年間,各自多了兩座佛寺,而今來到廣陵,又見到了一座新修的佛寺這幫法師還真有辦法!
戰亂時有人為了尋求慰藉,信佛倒還可以理解,可天下太平了,佛寺居然還到處修,
真的有點手段。
聯想到母親說她年輕時受家族影響,對天師道有好感,現在卻愈發相信佛家那一套,
邵裕頓時無語了。
眾人來到一處清幽的院落時,里面已經有人了。
一大腹便便的豪商苦著臉對一僧人說道:「法師,我夫婦積年信佛,供奉不斷,為何卻不能保得我兒一命?」
法師聞言指著廊下吊著的一個紙燈籠,道:「此燈可遮擋夜風,不令燈火熄滅。可若燈油燃盡.」
說完,法師搖頭嘆息。
豪商若有所悟,但依然十分痛苦。
法師轉身對來人行了一禮,也不多話,直接就走了。
邵裕將目光從僧人身上收回。
這些人原來已滲透到世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了。寺外有賣花孩童,這是針對普通信眾的,院內又給富商大賈提供聚會的清幽場所,這是面對上層的,真是面面俱到。
天師道卻還在研究符,甚至時不時造反,難怪要被鎮壓。
「殿下。」幾名富商見了邵裕,紛紛上前行禮。
邵裕回了一禮,招呼眾人坐下。
「陳府君說你等欲購馬,卻不知售往何處?」他問道。
「徐州、揚州。」先前那位死了兒子的富商也顧不得其他的了,第一時間收起悲容,
說道。
陳嚴適時地在一旁介紹富商身份:桓封,廣陵本地人。
「徐揚之地用馬的人多么?」邵裕又問道。
「便是廣州都需要馬,只不過其地酷熱難耐,馬活不長而已。」桓封說道:「可縱然馬易死,廣州豪富之家仍然不斷求購馬匹。」
「他們多自寧州購入吧?」
「正是。」
「你等以前從何處購馬?」
「江陵。」桓封說道:「然路途遙遠,且好馬多為楚人所得,我輩屢屢吃虧。」
「江南馬價如何?」
邵裕這句話一問,桓封便有些遲疑。
陳嚴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桓封注意到后,立刻說道:「每年都有漲落,但五萬錢總是要的。」
邵裕不置可否。
興許價錢比他說的還要高,興許現在還沒幾個人販馬過來,將來價錢會回落,總之他要派人調查一番,不可能任人空口白話。
「遼地馬確實不少,然局勢不定,孤也不敢輕售之。」他說道:「你們要多少?」
「一年三千匹,可有?」桓封小心翼翼地問道。
邵裕暗道我以為你要一萬匹呢,居然才三千!
不過他也清楚,做買賣最忌諱吃獨食,一年能販三千匹馬,已然是了不得的大生意了。再多下去,萬一哪天張碩發現他的飛騎軍馬匹不足了,到你家括馬,還不哭死?
別以為這種事不可能,邵裕聽說父親當年一一呢,不談此事了,反正外祖母念了好久。
「三千匹自是有的,再多的話—」邵裕面現猶豫。
富商們以目示意。
懂的都懂,能賣三千匹,難道不能賣一萬匹?無非是價錢罷了。
至于一萬匹能不能賣出去,呵呵,在北地士族大舉南下的背景下,誰家不想弄點馬?
便是和蠻夷在山中爭搶地盤,大部分時候出動步卒,關鍵時刻數十騎沖殺出來,敵人猝不及防之下,那威力簡直不敢想象。就連當年孫權割據南方,與曹魏為敵,還想方設法從北地、蜀中偷運馬匹呢,這玩意什么時候都不嫌多的。
「殿下。」桓封出言試探道:「我等可至東萊開辦邸舍,采買中原器物,與殿下換馬,有多少要多少,不知———」
這其實是一個典型的三角貿易,即先采買南貨,沿著邗溝一路船運至徐州,發賣給相熟的河南商人,再從他們手里采買河南貨物,運至東萊,賣給邵裕后,驅趕著馬匹返回廣陵或建郵。
邵裕只需搜羅馬匹,驅趕至旅順上船,海運至東萊即可。
馬在遼東相對不值錢,但中原貨物可值錢了,尤其是生產生活必需品,邵裕在其中可以賺兩遍錢。
當然,這些廣陵商人就賺三遍錢了,江南貨物賣到中原賺一遍,中原貨物賣給邵裕賺一遍,遼東馬匹賣給南人再賺一遍,三贏!
不然的話,你以為他們為何千方百計說動太守陳嚴,請燕王來商談呢?
在這個體系里面,沒人吃虧,這就是貿易的奇妙之處。
「過些時日,東海糜家那邊自有人過來與你等仔細商談。」邵裕說道。
富商們面露喜色,然后又有些擔憂。
糜家是徐州有名的大豪商,他們插手進來,肉可就生生被奪去一大塊了。但又有什么辦法呢?糜晃糜子恢雖然退在家中養病,已然辭去了所有官職,但他可是天子早年的伯樂,誰敢輕視他?再者,人家幾個兒子也在當官呢。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有糜氏參與進來,這項買賣更穩當了,便是張碩也不一定敢公然截留你的馬匹。
敲定這件事后,邵裕又與眾人談起了遼東的其他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