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天降流火,炎熱非常。
觀風殿之內,朝會已進入中盤。
御座之上,邵勛身著白色素袍,靜靜聆聽臣下的奏報。
太子邵瑾則在坐下首第一排,正襟危坐,旁聽朝政。
先前匯報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邵勛耐著性子聽著,時不時給出意見。
「陛下。」大理卿尚志起身,先看了眼笏板,然后朗聲道:「臣劾臨海太守周光。」
「糾劾何事?」邵勛問道。
「橫嶼船屯新造大船二十艘,苦無船工。水師遣人至江南招募,未得足數,臨海太守周光散放囚徒上船,此違律也。」尚志說道。
「竟有此事?」邵勛沉吟道。
大理寺卿尚志新官上任,開始燒火了,可算讓他逮著一個人。
邵勛看向兵部尚書侯飛虎。
侯飛虎起身道:「陛下,自漢以來,囚徒皆須應役。開平末修訂之《大梁律》有條文「諸囚應役不役,主司杖六十’。周光遣囚徒上船,皆有鎖鏈,禁于底艙,但劃槳而已,此為應役。」
這年頭的囚徒可不是后世影視劇中一直待在監牢里睡大覺。事實上他們是要干活的,
不然誰養他?不干活也行,家屬給錢折役。
歷朝歷代,囚徒充軍并不鮮見,這也是一種役。
侯飛虎搬出這個條文,尚志一瞬間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只能道:「刑人非人,豈可委以舟,此必擇良民也。」
侯飛虎又道:「若能尋得良家子出海,又何須大費周章?」
尚志不能對。
他本想說可以花費重金招募志愿出海的船工,但想想并無可能。
你花重金了,是不是也要給其他水師將士加錢?更何況加錢也不一定解決問題,現在都是半強制征召,水師個個都是世兵,不給他們選擇而已。如果他們有選擇的機會,保管個個回家種地,哪怕當佃戶,也不愿意出海。
邵勛說道:「此事容后再議。」
他這么說,其實就是變相支持用囚徒當水手。
說完,他又看向太子邵瑾,道:「太子可有建言?」
邵瑾起身道:「陛下,出海兇險,或可予囚徒減刑,如此不傷陛下仁德。」
「善。」邵勛高興道。
作為過來人,他太知道招募水手的困難之處了。
17世紀大航海時代,航海安全系數已然很高了,但幾大航海強國還為水手不足而苦惱,玩出了很多花活。
葡萄牙人為了湊足水手,一夜之間里斯本大街上的乞弓都消失了,去到了船上一一有些乞弓都不愿當水手。
英國當時有法律,盜竊價值五先令貨物判死刑,法官往往在其判決書上將盜竊金額寫少一便士,判決其流放至殖民地或當水手服刑。
荷蘭人最會玩,他們地里種滿了高價值的煙草和亞麻一一大航海時代,亞麻是做帆布的主要原材料一一成熟時用不起本地人收割,于是招募外勞,一般是窮得掉渣的蘇格蘭人和德意志人,收割完后也不給工錢,直接綁架送到船上當水手。
至于西班牙,法律條文更是嚴苛,老百姓動不動觸犯法律被判決到船上當水手,因欠債變成契約奴隸去船上服役的也很多。
這些人,就是大航海的「耗材」,一批批死亡,換來了地理大發現。
此時的大梁朝其實也難招募水手。
水師將士都是世兵,他們原本多在長江活動,并沒那么危險,現在聽說要出海,一個個如喪考姚,但他們沒得選擇了,世世代代都要當水手,非常殘酷。
侯飛虎駁倒尚志后,坐了回去。
他不是第一次與士族官員正面交鋒了,一開始有些不適應,耍嘴皮子耍不過他們,后來被天子提點,有些開竅了,今天就用《大梁律》扳回一局,舒爽無比。
想到這里,他用眼角余光看了下太子。
尚志的妹妹是庾亮之妾,說起來和太子也有關系,但他千不該萬不該來兵部找事,此時要不反擊可就讓兵部官吏們輕視了。
當然,他也知道此事多半和太子無關,但尚志這類人太煩了,須得好好教訓一番,不然總是來找事。
此事議畢,司農卿胡鄖奏道:「陛下,雁門、新興、太原三郡鮮卑、烏桓災民益多,
臣請開羊腸倉賑災。」
胡鄖原名胡勛,出身安定胡氏,曾任劉漢光祿大夫、大梁司農寺少卿,后升為司農卿原司農卿殷羨因嬸母過世后依然大宴賓客,被人彈劾去職,復出后任豫州刺史。
「賑災只能救急。」邵勛頓了一頓,道:「可將其收攏起來,發往弋陽覓地安置。此事一邵勛又看向民部尚書裴湛。
裴湛起身道:「臣遵旨。」
「左神武衛將軍何在?」邵勛又問道。
「臣在。」左神武衛將軍劉賓起身道。
他是邵勛的表兄,早年跟著魯王邵干,為刺奸督執法令史,后來去了府兵,多年升遷后出任左神武衛將軍。
其有一子名劉鋒,原為左羽林衛別部司馬,現為濮陽韋城龍驤府部曲將。
「災民南下后,左神武衛遣兵看管數月,不得有誤。」邵勛說道。
「臣遵命。」劉賓應道。
君臣問對間,坐于太子下首的尚書令褚翠悄悄亮了下板,只見上面寫了一些字:「弋陽地廣人稀」、「多五水蠻」。
太子微微頜首,尚書令是在告訴他天子為什么這么安排。
「陛下。」供軍監金正突然出列道:「蒼天降災于漠南,實乃陛下德被四海,故假天道驅胡虜以歸王化。臣請效法光武用匈奴突騎故事,先授‘討逆義從」之名,勝則賜予田宅,敗亦不傷國本。」
說罷,伏地叩首,板鏗然:「臣言雖鄙,皆出肺腑,惟陛下圣裁!」
邵勛沒有立即答應。
他其實考慮過這個可能,但他不愿意將鮮卑災民安置在北方,所以挑了弋陽。而鮮卑人未必愿意去弋陽,這著實算不得什么獎勵。
再者,這些災民的戰斗力其實很一般,都是被各個部大拋棄的老弱,讓他們上陣,反倒折損己方士氣,不如去搞開發。
于是他擺了擺手,道:「退下吧。」
金正沒有廢話,直接起身退下。
太子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金正,對這個人的印象愈發深刻了。
那一次去關中巡視,真的讓他大開眼界,人生中第一次對「驕兵悍將」四個字有了直觀認識。
他在父親面前唯唯諾諾,卻敢給自己下馬威,唉。
「陛下。」度支中郎將程遐起身道:「青州大軍浮海北上,取馬石津,征討平州已勢在必行。臣請秋收后調發糧草至幽州,遲恐不及。」
「秋收后是不是太趕了?」邵勛問道:「九月中再開始調發。」
「是。」程遐應聲退下。
褚翠已將板上的字擦掉,又寫了幾行:「諸度支校尉帳下世兵需秋播」、「冬月漕渠上凍」。
邵瑾再度微微頜首。
揚武將軍慕容翰聽得心下黯然看樣子,討伐慕容鮮卑之事已然不可更改。第一批人馬甚至已經渡海北上,去幫千年穩住局面了。
明年大舉出兵,幽州攻遼西,草原上再聯合拓跋鮮卑、宇文鮮卑一一說不定他們還遣使去聯絡高句麗了,如此數路并進,真的危險了。
慕容翰固然恨極了慕容,但此時依然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許憂傷,只希望戰事進行得不要太過殘酷,盡量多保存一點元氣。
「陛下。」之前一直沒說話的丞相王衍奏道:「收復平州之役,出動大軍多矣,或需加派錢糧賦役。」
「此乃必然。」邵勛理所當然說道:「此事丞相斟酌辦理,休要誤了大事。」
「臣明矣。」王衍點了點頭,說道。
褚翠這次正襟危坐,沒給出什么提示。
太子邵瑾看了他一眼,默默思索,隱有所悟。
隨后又有幾人出列奏事,一直忙到正午時分才算結束,今日竟然是個難得的長朝會。
通事舍人宣布散朝之后,邵勛直接來到麗春臺。
吃罷午飯之后,聽聞庾文君之母母丘氏病逝于穎川,有些驚訝。
他第一時間去了甘露殿,安慰了庾文君一番。
庾文君淚水漣漣,想去鄢陵老宅。邵勛同意了,令殿中尚書邵續安排人手,護送皇后前往穎川。
與此同時,他又想到庾家一干人。
三年了,亮子怕是得從蜀中回來了。
當初把他派去成都,本來就存著讓他好好攪和一番的意圖。亮子領會到了他的意圖,
辦得非常不錯。
去年六月開始度田,敢明著反對的人很少,未必沒有之前那一頓攪和的功勞。
事至今日,他再在蜀中待下去也沒大的意思了。母親去世,孝子總要回家守喪的,益州刺史可以交卸出去了。
另者,劉靈入蜀中鎮壓叛亂,手段也挺狠辣的,以至于之前一直明哲保身的都水監范責都忍不住出言勸諫了。
這個時候,或許該派一個相對柔和的刺史入蜀,鎮之以靜。
邵勛想到了一個人選:陳胗。
從尚書右仆射調任益州刺史,算是降階了,但凡事不是沒有原因的,陳胗不笨,他自已應該清楚。
想到此處,邵勛親自拿來紙筆,手擬詔書,發往門下省。
做完這一切后,他又翻開了田茂的信,并遣人召少府監蔡承入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