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第一百二十五章 陪伴_宙斯小說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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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陪伴


更新時間:2025年05月09日  作者:孤獨麥客  分類: 歷史 | 兩晉隋唐 | 孤獨麥客 | 晉末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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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2章陪伴

梁宮星門外,一隊牛車排隊入內。

車上擺放滿了各色白麻布、絹帛、布,守門軍士面容嚴肅地檢查完后,將其放行入內。

車隊進門后直接折向北邊,沿著宮城城墻與麟趾殿之間的區域行走,很顯然是前往仙居殿附近的那個大庫了。

雖然什么消息都沒得到,但他們又什么都猜到了。

宮城外的大街上熙熙攘攘。

這些年汴梁的人越來越多,建設得越來越好,財富一船船地往這邊流動,整座城市的生機越來越旺盛,而在仙居殿中,完整經歷過司馬普以來亂局的兩位老人,即將仙逝。

或許不是什么壞事吧。亂世中走過來的人一個個離去,慢慢地就都是一出生就在和平年代的人了。

邵勛自仙居殿離開后,來到和風院吃晚飯。

竟陵公主邵姝也來了,抱著七個月大的女兒一一去年七月,她生下一女,是與駙馬都尉、門下省通事舍人苗協的第一個孩子。

「過了正月十五,門下省就忙得腳不沾地,駙馬每隔幾日就要夜宿衙署一天。」說這話時,女兒看著邵勛。

「是真的。」邵勛擱下碗筷,說道。

他吃得最慢。吃完后,樂嵐姬便讓宮人過來收拾,并進奉茶湯漱口。

「香蒲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邵勛問道。

「當初選駙馬不就圖個好看么,誰知道這么忙。」邵姝說道:「女兒也是為駙馬著急啊,通事舍人天天跑腿,往來于各個衙署之間,呈遞奏章、承宣旨意,還要接待賓客。他都沒時間讀書了。」

樂嵐姬輕輕捏了一下部姝的耳朵。

邵勛則有些「憂傷」。

女兒們還是小時候可愛,長大了就向著夫家和孩子了。

苗協試通兩經后,擔任的是太常寺文學掌故,非常清閑的職位,所以有很多時間準備「在職考試」,于是去年順利試通三經,去門下省當通事舍人。

這個職務就比較忙了。

簡單來說,邵勛如果不親手擬旨,或者讓近臣代擬旨意的話,絕大部分詔書都出自中書省之手。等于是邵勛表達一個意圖,一個想法,丞相找中書令落實,中書省就開始起草有關這個意圖的政策詔書,再送往門下省審核,通過后發往尚書省六部執行。

通事舍人就來往于各個衙署之間,有時候中書起草的旨意會被駁回,往來多次也不奇怪。再者,還有很多一般性事務,都有文書旨意,需要通事舍人上傳下達。

苗協每天接觸到最多的詔書應該就是「」了,這是多個衙門聯署的日常政務,事不大,但需要落實。

其實這也得益于造紙產業的蓬勃發展,而今非常便宜的黃紙,在曹魏時代還曾被拿來當過圣旨用紙,你敢相信?

到了這會,圣旨一般用絹帛和蜜香紙,普通公文多用藤紙,底層衙門則廉價白紙、黃紙混用。聯想到三十年前還在用竹簡、木讀,邵勛也不由得十分感慨,他給這個時代的造紙產業狠狼踩了一腳油門,襄陽、江夏、竟陵、南郡一堆的造紙工坊,幾乎每個莊園都要搞,或大或小而已,甚至這會連武昌、巴陵、武陵都開始興起了。

紙張產量的日益擴大,極大便利了知識的傳播,不然你便是想推廣教育,都千難方難茶湯很快端上來了,邵姝漱完口后,說道:「阿爺,方才我給你帶了些蜀中茶,比宮里的鐘武茶好多了。」

樂嵐姬坐了下來,問道:「你哪來的茶?」

「阿娘,女兒這會正遣家令去蜀中販茶呢。」邵姝說道:「全大梁最好的茶都產自蜀中。我留了蒙頂茶孝敬你們。嘻嘻,阿爺若覺得好喝,可以讓漢嘉郡將其列為貢品。他們想必很樂意,蜀中好茶太多了,可惜名氣都不夠響,若被評上貢品,每年白送的那點真算不了什么。」

「漢嘉郡有蒙山——」邵勛說道。

邵姝有些驚訝:「阿爺你連這座山都知道?蒙頂茶就產自蒙山之頂。」

漢嘉郡漢嘉縣在古代是青衣羌國,被滅后置青衣縣,后漢改為漢嘉縣,直至今日,大體位于后世雅安名山、蘆山一帶。

蒙山就位于此縣境內,相傳前漢時代就有人馴服山頂野茶樹,至今數百年了。

其實這會種茶、產茶、賣茶最多的就是蜀中,荊州、江東固有好茶,但整體規模、名氣還是比不了蜀中。

他們這種先發優勢還要延續數百年,直到最后被江東地區壓過一頭。

「好,那就將蒙山茶列為貢品。」邵勛說道。

目前宮中「唯一指定」用茶是鐘武茶,即鐘武龍府所產之茶。可能茶樹品質還沒培育好,口感一般般,但邵勛一直努力帶貨,讓鐘武茶名氣大了許多,產量也暴增,鐘武龍驟府上下賺得盆滿缽滿。

但說實話,質量撐不起他這么努力地帶貨。

若在后世開直播間帶這種茶,怕是要被家人們罵死。

「香蒲,你父推廣茶不是沒有原因的,你貨殖的時候要多想想,別以次充好,把這樁買賣名聲弄壞了。」樂嵐姬語重心長地說道。

邵姝連連點頭,然后又看向父親。

父親笑了笑,道:「你娘沒說錯。茶、酒之屬,阿爺稱之為「飲品」,二者其實是爭競關系。接待賓客、迎來送往、聚會清談,魏晉以來往往離不開酒,若能以茶代酒,則好處頗多。阿爺現在見客必備茶,公私場合亦多用茶待客,必要好好整一整這狂喝濫飲酒水的風氣。你好好做,最好自己建個茶園,別光貨殖牟利。將來若能把茶推廣到草原上,也是一樁美事。」

「阿爺你想得真多。」邵姝嘆道,旋又笑道:「女兒這是奉旨貨殖嗎?」

「看把你美得!」邵勛無奈道。

樂嵐姬輕輕摟著女兒,笑看向邵勛。

邵勛亦看向母女二人,也笑了。

昏黃的光暈下,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笑個不停。

有些事情,終究還是要靠親情來治愈。

晚飯過后,邵姝像只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說著外面的見聞,直到有些困了,便纏著母親要一起睡。

邵勛倒背著手,去到另一進屋舍,宿于王夫人房中。

二月中旬的時候,天氣稍稍有些轉暖。

邵勛基本上不太出宮了。

有朝會就上朝,散朝后移駕觀風殿麗春臺,批閱奏折,或者召臣子問對。

沒有朝會的日子,基本就在龍鱗殿、黃女宮,批閱奏折,或與侍御史、黃門侍郎、散騎常侍、給事中之類的近臣問對。

每天早晚,他基本都會去仙居殿一趟,看看母親情況。

其實早就有心理準備了,現在他只是在等待最終到來的那一天。

二月下旬的時候,除了氣溫迅速回升,出宮躬耕了一天外,他已經搬到了仙居殿。

這一日的薄暮時分,邵勛正坐在廊下審視揚州刺史送來的江南田籍,皇后庾文君帶著太子夫婦來了。

邵勛點了點頭,示意他們直接入內。

母親劉氏一天中清醒的時候少,昏沉的時候多,基本說不了幾句話了。

燈已經點了起來。

邵勛看完最后一個字,寫上批注,將卷宗合上,交由給事中桓溫取走。

片刻之后,宮人送來了晚膳。

比較清淡,栗米粥而已,配上母親讓人做的咸殖,酸甜爽口。

吃完之后,他入內探視母親。

母親醒了,看到邵勛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哪里,母親的目光就落到哪里,直到邵勛來到她身旁。

盧氏悄然讓開位置。

邵勛注意到,庾文君似乎把一枚手鐲給了盧氏。

那枚手鐲是當初母親給庾文君的,庾文君又給了盧氏。

盧氏可能這輩子都沒戴過材質這么差、做工如此粗糙的廉價手鐲,但她珍而視之地戴在最顯眼的位置。

從兒媳傳給兒媳,庾文君的角色也在發生變化。

邵勛坐了下來,庾文君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紅。

邵勛握緊她的手。

盧氏垂首不語。太子站得離她很近,卻沒握住她的手。

邵勛扭過頭來看向太子夫婦,道:「你們早些回去吧,明日再來。」

夫婦二人應了一聲,行禮退去。

「你也回甘露殿吧。」邵勛拍了拍庾文君的手,輕聲說道。

母親每天都是這個情況,一天都沒一句話,清醒的時間加起來不知道有沒有一個時辰「我陪你。」庾文君說道。

「回去吧。」邵勛又勸了一句:「明天再來陪我。」

宮人已經開始收拾床鋪了。

邵勛讓人在旁邊加了一張臥榻,他現在每晚就宿在這里。

父親則睡在隔壁。宮人定時為母親擦洗,很容易把父親吵醒,所以邵勛讓他睡在偏殿。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過多的哀傷了,唯有陪伴而已。

庾文君依依不舍地起身。

邵勛點了點頭,示意她好好休息。

人都走了之后,母親好像又睡著了,邵勛干脆靠坐到榻上,又拿起旁邊案幾上的奏疏批閱,就當打發時間了。

其中一份有關東海郡建海浦的奏疏讓他頗感興趣,多看了幾眼。

看著看著,又想起了少時在東海的歲月。

三十三年前,他被司馬越征召入伍。

臨出門時,父親、母親、嫂子、侄子、侄女、三弟、小妹齊齊出門相送,

他拄著一桿木矛,背著一個破包袱,懷里揣著幾個雞蛋,踏上了前往郡城的路途。

現在回憶起來,很多細節已然模糊不清了。

只記得父母當時的神情滿是憂慮。

是哩,諸王混戰,天下大亂。司馬越不過一遠支宗王,領了個司空虛職,連徐州都督司馬都不給他面子,最后整了一群老的老、小的小的兵將送往洛陽。

這點兵若卷入洛陽混戰,一個照面就沒了,能不憂慮?

邵勛放下奏疏和筆,雙手枕在腦后,任思緒信馬由韁。

當年消息閉塞,哪知道這么多東西?便是穿越者,也頂多知曉個「八王之亂」,對細節是不清楚的,但魔鬼往往隱藏在細節之中。

一起來到洛陽的那幫老頭其實都還好,大部分終老于潘園、廣成澤,雖然客死異鄉,

但比起其他人,境遇算不得差。

一起過來的孩童少年們境遇不一,有人成了開國功臣,有人漸漸走散了。

邵勛猛然想起曾經有個跑回徐州,然后又被司馬越征召入伍還當上小校的人,但他居然連那個學生的面目都記不起了,只知道后來充州世兵改制后成了府兵軍官,再后來就再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過此人了。

這就是漸行漸遠吧。

一開始陪著你上路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最后。

而今大權在握、兒孫滿堂、佳麗環繞,又有哪些人能陪他走到最后呢?

邵勛的眼皮漸漸套拉下來,思緒仍然繼續飛揚著。

潘園練兵、堅守辟雍、太極殿擒司馬又拿著花奴的嫁妝去宜陽建塢堡,保衛洛陽拒張方,與曹大爺一起打聽司馬越的消息,

渡河北上迎天子.·

搶許昌武庫、長安圍殺鮮卑、肥鄉破汲桑一樁樁、一件件,幾乎把前半個人生過了一個遍。

睡意上涌、意識模糊之際,他生出一個明悟:他來這里,就是完成任務的,他背負著許多東西,他注定要負重前行,他注定無法對人訴說很多事情,無論多累都要堅持下去,

無論多么累!

夜色濃重,萬籟俱寂。

跳躍不定的燭光下,宮人迷糊地打著瞌睡。

邵勛靜靜躺著,已然睡著。

一雙枯瘦的手吃力地拽著被角,仔細為他蓋上,

仿佛用光了最后一絲精力般,枯瘦的手慢慢垂下,呼吸漸漸停止。

母親走了,沒有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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