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翰來得很快,十月下旬便抵達了汴梁,
幽州李重派其長子、騎督李驍率一百騎兵護送而來,至汴梁交予了鴻臚寺的官員方才回返。
慕容翰身邊幾乎沒隨從,就兩個兒子:慕容、慕容鉤。
他們這個出逃也十分艱難。
父子三人其實已經受到了慕容私下里的監視,不愿坐以待斃,于是假借外出打獵,倉皇奔逃。
抵達汴梁這一天,北風蕭蕭,雪花飄飄,凄慘無比,啥也別提了。
而就在這漫天雪花之中,龐大的隊伍正在登船,打算趁著河流還沒來得及上凍,抓緊南下。
毫無疑問,這是來自陳留府的左金吾衛四千八百府兵。他們將作為駐防部隊前往丹陽,成守至明年四月回返。
東邊的高平、東平亦有左飛龍衛四千八百府兵南下,屯駐毗陵,同樣駐守至明年四月。
陳留府兵是闊氣的。
部曲們大包小包,往往還帶著頭役畜,吃食、器械、換洗衣物一應俱全。
府兵本人則昂首挺胸,雖沒穿鎧甲,但腰間插著弓梢,帶著連鞘刀,手里拄著長槍、步、長柯斧,有人背上還斜插著長劍、鐵撾、投矛之類的物事。
「這也太富了。」慕容咂了咂嘴,說道。
慕容鉤斜了那些人一眼,懶得多說什么。
慕容翰則一臉愁苦之色,默默嘆了口氣。若非不得已,他又怎么會投奔梁國呢?
遙想父親在世時,大家坐在一起暢談將來,有那么幾次提到梁國,慕容翰曾興致勃勃地向父親提出攻伐邵梁之策。
只不過命運太喜歡捉弄人了,到頭來居然是梁國庇護了他。
父子三人很快被引到了鴻臚寺的客館,才吃了頓午飯呢,便有人匆忙而至,
宣三人入宮覲見,于是又乘車至汴梁宮,在迎秋門外停下,通稟一番后,入了龍鱗殿。
此殿位于黃女宮西北、芳洲亭東偏北,非正殿,亦非寢殿,乃天子召見不太重要人物時的場所。
比如召集一幫「名士」吟詩作賦,或舉辦不太重要的節日宴會之類一一重大節日宴會一般在觀風殿賜宴,皇后則在甘露殿賜宴。
慕容翰父子三人入內后,便在偏殿等待。
邵勛則在與顏含、顏髦父子閑談,秘書郎王羲之心事重重地做著記錄。
「顏公所言甚是,而今只度永嘉之后所占田地。待諸族于江南小有所獲后,
會再度一次田。」邵勛說道:「‘國弊家豐」之評語極為妥帖,可謂道盡后漢以來諸多亂象之根源。」
「朝廷無錢,以致兵微將寡,甚至連驅使胡人打仗都要賴賬。不得已之下,
極為倚重豪族之兵。如此,帝室豈能振作?」
「北地固有依官品占田之制,然大體還算均田。這個天下,朕操持至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顏公德高望重,何不來幫我?」
言辭懇切,又契合顏含的理念,老登真的很糾結。
他們這個家族,比較偏重文化士大夫類型,部曲莊客不多,門第也不高,以至于當年嫁個女人給太原王氏的王渾當續弦妻都被群起反對,認為門不當戶不對。
但顏含不在乎,讀了一輩子書,他有自己的理念和堅持,忠信禮義仁孝之類是他一直以來的行為準則,財產都是浮云了,夠用就行,能踐行自己的理念才更讓他欣喜。
可惜啊!當初以為北地要淪于胡虜之手,早早做了瑯琊王的幕僚,渡江南下了,誰知道邵太白能折騰出這么大的名堂呢?
若留在瑯琊郡不走,他也算邵太白半個鄉黨(瑯琊郡就在東海郡北邊),如何不受重用?
胃嘆一聲后,顏含說道:「仆已無心仕途。」
邵勛了然,又道:「素聞顏公品行高潔,不置田宅,頗多感慨。定鼎門大街宣仁坊中有一空宅,可供顏公暫住。」
顏含正要拒絕,卻聽邵勛又道:「汴梁城中有不少胡人子弟,顏公若能開館授徒,有教無類,將來史書上亦能有濃墨重彩一筆。」
顏含頓住了。
他求什么?求的就是名。
不出仕新朝,但在城中教化胡人子弟,時不時借中間人傳話,為天子參謀贊畫,一抒胸臆,豈不美哉?
他終究還是想看到自己的意見被施行啊,所以他沉默了,沒有說什么。
「令郎亦為官多年,熟悉江南事務,今可再返江南為建郵令。」邵勛隨口又安排了顏髦的職務。
顏髦壓住內心的喜意,沉穩道:「臣謝陛下隆恩。」
邵勛笑著點了點頭。
總要任用一些降官的,不一定是為了他們的才能,也是為了安撫人心。
丹陽郡有很多南渡土人家族,顏髦重返建郵,會起到相當積極的影響。
顏家父子很快離開了。
邵勛飲了口茶,也沒讓別人動手,直接自己草擬了一份建鄴令的委任敕書,
然后招了招手,讓王羲之過來。
「王卿以為此字如何?」邵勛指了指御案上的敕書,問道。
王羲之上前看后,呆了一呆。
片刻之后,回道:「撇捺輕似梨云墜雪,轉折圓融如玉露凝柯。便如—”
便如那落花墜入硯池之中,姿—姿態橫生。」”
說這話時,還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了下邵勛的體態。
「王卿好會說話。」邵勛擱下筆,讓人將救書送往隔壁的給事中桓溫、黃門侍郎陰元處。
按照流程,這兩個人要預審邵勛下發的各類詔書,不單是較為重要的制、
詔,就連較為普通的諭、令、德音等都要檢查。
按照大梁朝新規,目前共有冊、制、詔、浩、敕、、諭、德音多種形式,
全部八類統稱為「詔書」或「旨意」。
桓溫、陰元的檢查也就是走走過場。
雖說歷史上真有不少封駁皇帝詔書的內臣,但那是看菜下碟的,桓溫、陰元沒有膽子這么做。
一般而言,邵勛如果是在前朝(如觀風殿)辦公,他身邊就圍繞著這些人。
如果是在后朝辦公(如甘露殿、黃女宮),身邊就是女官了,可以有事秘書千,沒事干秘書一一當然,在皇后寢宮甘露殿,他還不至于這么亂來。
另一位黃門侍郎裴憲前幾天病逝了,目前就只有陰元一人。因此,在叮囑了幾句后,他派了兩名小史帶著一上午積累的詔書,統一送往門下省。
慕容翰父子三人很快被帶了進來,大禮參拜。
起身之后,邵勛、慕容翰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證。
慕容翰心道:「邵勛怎么長得跟熊一樣?」
邵勛心道:「慕容翰怎么長得跟熊一樣?」
賜坐之后,邵勛又看了下慕容、慕容鉤,他們比起慕容翰就瘦弱不少了。
邵勛拍了拍手,坐在王羲之對面的散騎常侍辛謐上前,宣讀任命慕容翰為揚武將軍的詔書(敕)。
慕容翰聽完,神色微動,但并沒有什么欣喜的意思,只再拜謝恩。
「卿為何出奔大梁,而非高句麗或宇文氏?」邵勛問道。
「高麗暗弱,宇文乃大梁臣屬,非良選也。」慕容翰答道。
「若中原尚在混戰,你會出奔何處?」
「宇文氏。」
邵勛笑了,道:「卿倒是實誠。慕容可有圖謀中原之意?」
「其人雖有野心,然受中州士人勸導,深知國力懸殊,故不敢輕舉妄動。」
「那就是有了。」邵勛說道:「一旦中原混戰乃至四分五裂,其人必率鮮卑大軍南下。」
慕容翰沒有否認。
「朕若兵發遼東,收復平州故地,怎么打?」邵勛又問道。
「陛下奄有九州,富甲四海,直接出兵便是。」
「慕容有丁幾何?」
「若大發之下,則十余萬。」
「也就是說,尋常只有六七萬胡漢兵馬?」
「是。」
「朕知矣。」邵勛站起身,看向掛在墻上的地圖,問道:「伐遼東,難在何處?」
「難在軍饋。」慕容翰的目光也被地圖吸引了。
邵勛點了點頭。
對中原王朝來說,伐遼東最難的就是后勤。
此時只有一條「盧龍道」可以走,多為山路,彎彎曲曲,年久失修,運輸能力十分可疑。
「濱海道」(遼西走廊)尚未析出來,目前還是遼澤的一部分,這個要到唐末五代那個小冰河期才會淤積成陸,然后被人修成驛道。
李世主一伐高句麗時穿越遼澤就吃了大虧。
到處是沒有退化的沼澤濕地,泥濘不堪,以至于把馬車填進沼澤之中,再鋪上葦草以利通行。
路上浪費了太多時間,九月退兵時又遭遇雨夾雪,全軍非素斗減員十分嚴重。
至于廣神那個二愣子,在后勤上吃的大虧更不用多說。
這個年代的遼澤只會比隋唐時更大,覆亞范圍更廣,因為有相當一部分遼澤是在普末南北朝這個小冰河期退化,然后被人仞開發為城市、農田,這就是人類對自然的征服。
「先在朝任官吧。」邵勛看了慕容翰一眼,道:「勿要多想。」
慕容翰心下一驚。
讓他們退下后,邵勛又坐了回去,喚諸葛、諸葛、諸葛衡三人入內。
分次落座之后,邵勛說道:「廣州新復,諸葛道明可謂頭功。壯哉,為朕拿下了荊、寧、交、廣、江五州之地,復破江東水師,覆亡司馬氏。立國以來,功勞如此之大者,可謂罕見。郡公貍不足以酬其功勞,故卿等三人各有分差。」
說完,又讓辛謐宣讀三份救書:諸葛任揚州幕府(張碩開府)參軍、諸葛任安豐太守、諸葛衡任右驍騎衛司馬,
諸葛恢本人即將入京。
中書監張賓的身體實在不行了,欠歸家靜養,此職空缺了出來,將由諸葛恢出任。
另外,他還受封鄱陽郡公,姑邑兩千三百戶,追贈其父島水校尉、其母費縣君。
至于財貨、美人賞賜,那貍是應有之意一一當然,邵勛還不至于把司馬氏后宮嬪御賞賜出去,讓人家為難,掖庭隨便挑一個他還沒享用過的李成后妃、宗女即可。
詔書宣讀完畢后,三兄弟感激涕零。
丫子還是大嗓的,沒有隨便給個六公把父親投閑置散,而是給了實權中書監之位。
父親才五十,對仕途還是有想法的。如此在中樞干個十幾年,年邁致陷前給個六公是最好的結局。
「留下來與朕一起用膳。」邵勛看了看外間的丫色,滿面笑容道。
勞累了一丫了,下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