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熱門小說
‘觀風’謂‘以觀民風’也。」觀風殿正殿外,王衍笑授胡須,親切地看著顏含,說道。
顏含默默打量四周,并無言語。
觀風殿是汴梁宮的主體建筑,舉辦朝會、封侯拜相之所。
就顏含看來,與建郵宮太極殿相仿,不如洛陽太極殿。
陪都終究只是陪都。
「夷甫三十年下來,可曾觀得民風?」顏含突然問道。
王衍沉吟片刻,道:「北地民氣勁悍,不尚務虛,又倡唯才是舉,與江東確實不太一樣。」
「何止與江東不一樣,與三十年前的洛陽也大不一樣吧?」顏含說道:「卻不知王夷甫你怎么熬過這么些年的。你大半本事在一張嘴上,卻能做得丞相,直讓老夫懷疑北地風氣是否變過。」
王衍哈哈一笑,并不反駁,連連邀請眾人入座。
今日以宴請降人為主,大梁這邊作陪的只有丞相王衍、尚書令褚翠、左右仆射梁芬、陳胗、吏部尚書毛邦、侍中羊曼、劉閏中、黃門侍郎陰元、中書令樂凱、中書侍郎沈陵、御史大夫裴部、御史中丞陸榮、都水監范賁等人。
樞密監陳有根、在京的府兵諸衛將軍、廣威將軍祖約、楚王中尉司馬祖渙等人也來了。
桓彝、桓溫父子是「特邀嘉賓」,同樣在場作陪人員非常有代表性,即世家大族、武人新貴、天子門生、胡人代表都來了,其中有些人還有別的標簽,比如南渡后再北歸的桓氏父子、祖氏叔侄,比如南人北仕的沈陵,比如普末洛陽舊識、比如蜀地降官等等,總之很有代表性。
江東降人則以司馬衷為主,另有顏含、劉、劉群、王羲之、應玄、何充、
陸玩等數十人。
眾人分次坐下后,宮人開始上菜。
邵勛還沒來,王衍便招呼眾人,只見他掃了眼司馬衷,道:「臨沂伯南渡多年,可還識得北地佳肴?」
司馬袁已被冊封為臨沂伯,這讓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此刻聽到王衍的話,
有些拘謹,賠笑道:「一時感懷,讓丞相見笑了。」
要不說人奇怪呢。司馬衷原本志志不安的時候,想到過死,故有時候還能故作堅強,現在知道自己不會死了,反倒沒以前那么自然了,處處透著小心,讓一眾江南降官暗暗嘆氣,有那感情豐富的,已然面露悲容,但又不敢表露出來。
「士瑤。」王衍又看向陸玩,笑瞇瞇地說道:「今食得酪否?」
陸玩面色一變,卻抓起面前的奶酪,放入口中吃著,咽下去后方道:「蒙賜酪漿,甘逾珍。昔聞周禮八珍美,今知王公膳真。幸何如之?」
王衍哈哈大笑。
笑完,舉袖擦了擦眼角,仿佛眼淚都笑出來了,又顧左右而問道:「今開平盛世,卻不知培壤(Iou)植得松柏否?」
沈陵聞言,苦笑嘆息,今日王夷甫是處處針對江東士族啊,原因大概也知道。
一是當年王導請陸玩吃奶酪,陸玩回去后寫信說吃完后委頓一夜,差點變成「倫鬼」。
二是昔日王導想與陸玩聯姻,人家說小土丘上長不出松柏(培壤無松柏,喻寒門與高第不能聯姻),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起(薰不同器,喻君子、小人不能同處),我吳郡陸氏不能與瑯琊王氏同流合污(「義不為亂倫之始」),這個回復其實是相當刻薄的。
沒想到王夷甫舊事重提,有點不禮貌了。
而沈陵苦笑,在座的武人們卻哄堂大笑。
右羽林衛將軍苗愿笑得捧腹,道:「時移世易,現在薰也能同器,劉侍中?」
「爾母一一」劉閏中臟話差點脫口而出,不過很快止住了,道:「苗將軍攀上天家,現在看不上我上黨劉氏了。」
苗愿端起酒杯,遙敬劉閏中。
劉閏中一飲而盡。武人經常口不擇言,屁大點事,一杯酒就沒了。
陸玩則臉色僵硬。
其他降官亦相顧失色。
不過陸玩很快調整了過來,只見他笑了笑,道:「王公所言甚是。昔禹鑿龍門,移山填海,培亦可為五岳之基。若得東海之壤,培何愁不生松柏?」
尚書左仆射梁芬聽了,眼角余光向王衍。
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話語中暗帶譏諷,只有「東海之壤」才能讓小土丘長出松柏。言下之意,我吳郡陸氏要聯姻,也得是東海邵氏,你瑯琊王氏還不配!
此言一出,武人們一時沒反應過來,不過很快有人竊竊私語,向他們解釋。
于是再度哄堂大笑,這幫沒心沒肺的殺才真的誰都笑,笑吳人,也笑北地士人。
王衍正待說些什么,卻見通事舍人入殿,大聲道:「天子至矣。」
眾遂斂容。
邵勛已經在外面聽了一會了,這會進來便笑:「諸君口舌都很便給啊。」
「拜見陛下。」眾人紛紛拜倒。
「無需多禮。」邵勛坐到御案之后,掃視一圈,道:「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各得其所而道并行焉,何來爭執?再者,瑯琊之云蔚,豈不接吳會之霞綺?吳人亦吾赤子。北人、南人當陰陽相濟,事自成也。來,滿飲此杯。」
說完,舉杯相敬。
「滿飲此杯。」眾人紛紛回敬。
放下酒杯后,邵勛向司馬衷,問道:「臨沂伯來京數日了,可還過得慣?
說話間,已有宮人給他上了一道菜:羹鱸膾。
司馬衷見得此菜,眼皮直跳,立刻說道:「陛下既承天命,臣得沐光輝,榮幸之至,斷無莼鱸之思。」
邵勛含笑點頭,道:「此為建鄴宮中厄廚所制,朕亦愛江南菜。」
司馬哀連連賠笑。
邵勛已經得到了試探的結果,遂不再難為他,又看向陸玩,說道:「江南初定,然民情未附,土瑤可有所教?」
陸玩沉默片刻,道:「陛下廓清寰宇,功超漢武,欲酬勛臣,仆敢不拜服!
邵勛搖了搖頭,道:「士瑤心中有氣,朕真心求教。」
陸玩看了他一眼,稍稍沉吟一番后,說道:「陛下既有所問,仆便斗膽直言。」
「但講無妨。」
「其一,江東有許多學田,雖托寄某家,非獨一家資財。田地所得除供本家子弟學習外,更有教化蠻夷之用,奪之恐傷文教。」
「其二,仆聞陛下重商。吳郡顧氏擅貨殖,山林所出多變為紙、茶、竹、漆等物,奪之恐滯商路。」
「其三,江南諸族開辟污萊,數代人苦心經營,方有今日。會稽虞氏嘗出私囊建圍堰,以利百姓灌溉,故民望甚隆,民謠有言‘虞公堰,萬家飯」,驟易其主,恐生民怨。」
「其四,昔司馬炎行占田制,許世族保田蔭客。陛下立軍功制,予勛官品爵相易。治大國如烹小鮮,仆愚見一—」
說到這里,陸玩抬起頭,看了邵勛一眼,道:「陛下可以江南新墾之地酬功,存舊族祖產。如此,則‘新舊共治」,歡歡然也。」
邵勛不悅道:「卿言存舊族祖產,莫非要朕效江東王與馬共天下之事?」
王衍輕咳一聲,有些尷尬。
「陛下圣明燭照,豈是司馬氏可比?昔魏武屯田許下,既能強兵又不傷穎川土族,陛下何不效仿?」陸玩說道。
「朕之功勞比之魏武如何?」邵勛問道「魏武不如陛下。」
「既如此,卿屢為吳地張目,何也?」
「昔張良勸都關中,非為楚人謀,實為漢業計。臣今進言,惟懼江南生變累及圣德耳。」陸玩回道。
「朕若強行分田,則何如?」邵勛又問道。
陸玩沉默片刻,道:「陛下兵威所至之處,無不平。」
邵勛笑了笑,道:「朕這便要發《問江南田事詔》,卿若攜此詔回江東,勸說諸族,朕可在河隴多分些田地予卿家,陸氏子弟亦可詔舉一二。罕、西平等地,朝廷聲威難及,胡虜屢屢侵吞草場、良田,防不勝防,正需衣冠正族西遷,
以遏賊勢,如何?」
「陛下有命,仆敢不奉詔!」陸玩心下暗嘆,最后一番努力沒有奏效,江東大族也別怪他,梁帝是鐵了心要分由了。
「朕并非虛言。」邵勛說道:「河湟谷地,水甘土活,良田萬頃何足道哉?
昔有衛、郭、馬等大族,今皆蓼落矣。卿祖上亦有武風,陸遜、陸抗皆一時之選,與魏普斯殺亦不落下風,今當重振。西遷之時,朕特許爾等攜部曲千家同行。」
「仆謝陛下隆恩。」陸玩沉聲道。
邵勛又笑。
陸玩因為舉族西遷河湟而謝他「隆恩」,真的嗎?他不信。
不過他也不在乎就是了。
別說河湟了,還有去高昌的呢!
按照最新收到的消息,各路兵馬攻會稽,余姚虞氏已經滑跪,邵勛令徙其族至高昌郡。蓋沙州來報,高昌胡人眾多,民亢不振,請徙中土大族。
為什么一定要是大族而不是散戶百姓?這都是有原因的。
大族更容易在當地站穩腳跟,同化能力也強,現在河西走廊諸郡的陰、匯、
李、馬等族都是漢代遷徙過去的,邵勛自然要藏仿了。
這事已經定下,絕無更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