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外頭亂得很,我等春耕完后,就守在家中。有大軍過路時便退回塢堡,遇到賊匪就看看他們的本領,無事則居于田間地頭,侍弄莊稼。」劉小樹穿上了綠袍官服,指著不遠處的田地說道:「有人常年在外守著,看見有人過來就通風報信。將軍登岸那會我們便知道了,后來有紀家姻親上門,才知道是王師。」
「由里種的還是粟啊?」楊勤收回目光,隨口說道。
「將軍有所不知。世人皆以為江南種稻,其實不然。種粟的還是最多,其次才是稻,種麥的最少。」劉小樹說道。
楊勤嗯了一聲,又問道:「王彬在何處?」
「王彬并未來此。」劉小樹說道:「仆只聽聞雷明,似乎是江州幕府督護,
帶了數千人自彭澤縣而來,先下石城,然后向北沿著江邊向東,然后就再沒聽過消息。」
「為何走江邊?」
「南邊全是山,不好走。」劉小樹又指著江邊的這片平地,說道:「聽土人說,我等腳下這塊地以前其實是江中沙洲,后來與南岸相連,漸成陸地。初來此時,滿是沼澤,入夏后蚊蠅遍地,填平許多水澤后,蚊子才少了,當時是真的死了不少人。我家兄弟五人,相繼死了二人,長兄弓馬嫻熟,后來也成了病秧子,
四十歲就故去了,唉。」
楊勤聽得神色一動,道:「蚊蟲很厲害?」
「將軍萬不可小視蚊蟲。」劉小樹嚴肅地說道:「北人若夏日來此,少則四一,多則三分之二,往往頭疼腦熱。輕則渾身無力、食欲不振,重則一命鳴呼。
不過若能挺過去,活下去的機會就大增了,我等都是這么過來的。」
「挺不過去就死?」楊勤問道。
「不死也脫層皮。」劉小樹說道:「都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楊勤倒吸一口涼氣。
天子曾經說過,「古時候」有一支部隊南下,號稱「百萬雄師過大江」,先期有三十「營」(師),進軍荊、湘、江州,結果夏天少則四分之一,多則四分之三患病,全軍病號十方人,不得不緊急休整。
楊勤很懷疑這個「古時候」到底是什么時候,莫非秦軍五十萬人南征之役?
「那得趕緊打了。這會就挺熱了,到了六月還得了?」楊勤立刻說道:「可知郭誦部在何處?」
「前幾日有江州兵來各塢堡征糧,有人多嘴,說是要送去宣城,顯然王師在宣城與賊軍對峙。那邊有廬江(青弋江)的,應是山遐部。」
「山遐有多少人?」
「這卻不知了。」
楊勤低頭思索。戰爭就是這樣,身處居中,難以窺知全貌。他想打王彬,可連江州兵主力在哪里都不知道。
這山高林密、人生地不熟的,想探查都是一件麻煩事。說不得,還要多發委任狀,這玩意發出去多了,「眼睛」就多了。
「司馬沖在何處?」楊勤又問道。
「聽聞還在安吳。前幾日傳來消息,新安歸正,司馬沖惶恐不已,有東歸之念,最近沒聽到消息了。」
「好了。」楊勤擺了擺手,道:「多準備糧草,我部明日去石城。」
其實劉小樹的消息有誤,雷明確實去過山遐那里,但又回到了石城,主要原因是督促糧草轉運事宜。
說起來尷尬,山遐將歷陽鎮的精銳主力一萬五千余人悉數調來宣城之后,糧食壓力大增。而因為越來越多的塢堡莊園選擇中立觀望,山遐部糧草有些不濟,
遍觀左右,只有未經歷戰火的江州能提供足量糧草了,且可以水路運輸,不虞被人截斷。
于是雷明回來了。
不過,糧草的事情還沒解決,梁軍卻渡江了。
四月初一夜,超過一千人自皖口渡江前往石城。水師本就重點盯著皖口,至少十天前就得悉皖口附近聚集了大量人馬和船只,有渡江的企圖,于是柴桑、蕪湖一帶的船只幾乎都過來了。
不是沒有人考慮過這是不是梁軍的聲東擊西之計,但說實話你沒辦法。這么長的江段,沒法全部看住,你不攔截眼前這批人他就真的過江了。
當夜果然有人渡江。
水師攔截了一部分。
一部分梁兵驚慌之下退往江中沙洲,為水師包圍。
還有二三百人突至南岸,為嚴陣以待的石城守軍擊潰,只散掉了百余人。
雷明也沒下令追擊。這些人要么被塢堡帥們捕捉為奴隸,要么餓死、病死在山間,斷無幸理。
初三這天,他又得到了梁軍在石城、臨城兩縣交界處登陸的消息,趕過去圍剿的千余人被擊潰,這讓他意識到了這股人馬恐怕不少。
他是有決斷的,只留一千兵成守石城,自引五千江州世兵東行。
巧了,楊勤也打算先拔除這個后方的釘子,阻遏江州軍背而來。
雙方又都走的是驛道,于是碰撞便不可避免。
四月初四,西天的晚霞十分艷麗,楊勤、雷明二人道中相遇,雙方立刻擺開陣勢,山間鼓角爭鳴,鳥雀驚飛而起。
「湯祥!」楊勤登上一處高地,瞭望一番后,大喝道。
「末將在。」一名正在指揮士兵整隊的軍官蹄了出來,大聲應道。
「張副督回家居喪了,此職空缺已有半月,你想不想當副督?」楊勤問道。
「早就想當了。」幢主湯祥脖子一仰,毫不避諱地說道。
「你將敵軍前隊擊潰,卷著他們向后逃,再奪了石城,我拼了命也要保舉你當副督,如何?」楊勤問道。
「有督軍這話便夠了,當不當得成看天意。」湯祥躬身一禮,然后下到道中,督促本幢軍士趕緊列陣。
所謂「道中相遇」,用大白話講就是遭遇戰。
驛道并不寬,兩邊還是山林,地形復雜,軍陣其實是擺不開的。
古人早說了,「狹路相逢勇者勝」,這時候就是體現勇武的時候了。
一幢六百兵,扣除部分非戰斗人員后,還剩五百余,此時皆已披甲執槍,弓上弦,刀出鞘,做好了戰斗準備。
夕陽很美,山風很大,一通鼓聲之后,幾乎沒有任何動員,湯祥就帶著五百人沖了上去。
對面正在倉促列陣。
前面幾排已經列好,后面還有些亂糟糟的,顯然不太熟練,軍官急得大喊大叫,好一番折騰才堪堪完成。
從普軍的視角來看,向他們沖過來的梁軍陣容整肅,器械精良,行進之間隊形保持得十分完好,沒有人過分突出,也沒有人過分落后。
數百人踏著鏗鏘有力的步伐,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仿佛在他們眼里沒有什么對手值得一提。
「進兵!」晉軍陣后響起了鼓聲。
來自鄱陽郡的他們齊齊發一聲喊,盾手居前,長槍手居后,緩緩向前蠕動。
雷明族弟雷瞿居于陣中,前后左右皆是自家僮仆,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
他身材矮小,只能透過前方的縫隙觀察。
夕陽照在梁軍的盔甲之上,染上了一層妖艷的紅色。
走在前排正中的是一名刀盾手,背上插著一面黑乎乎的旗幟,旗上繪著猛虎,在山風中呼啦啦作響。
他的神色非常平靜,無悲無喜,仿佛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自家菜園子閑逛一般。
雙方的距離拉到了三十步內,幾乎沒人用弓箭。
雷瞿注意到對方前排的盾手齊齊將刀斜舉于額前,腳步聲也為之一變。
之前是小步快跑,現在是大踏步前進。
軍靴踏地之時,發出的有節奏的聲音幾乎敲擊在人的心頭。
甲葉的鏗鏘作響如同催命的音符。
對面的陣中喊了一聲什么,數百人齊聲應和,然后陡然加快腳步沖了過來。
雷瞿猛然一驚,然后便覺身前的僮仆直直后退,幾乎撞在他的鐵上。
正要破口大罵之際,突然看到驚人的一幕:梁軍刀盾手后方伸出了十余桿鉤鐮槍,如閃電般勾住了己方軍士手里的大盾,然后用力一扯,不少人或被扯了一個跟跑,或大盾被掀翻在地,前排瞬間變成了不設防的狀態。
接下來便是一陣腥風血雨。
雷瞿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前面的土兵如同被伐倒的大木一般齊齊倒下,慘叫聲陡然上升了好幾個臺階。
「啊!」巨大的盾牌壓住了雷瞿身前一名僮仆的長槍,一點寒芒自盾牌縫隙中刺出,準確命中了僮仆的咽喉。
「唔!啊!」鉤鐮槍手掀翻大盾后,竟然沒有退到后面,而是挺鐮直刺另一名僮仆的面門,僮仆歪頭躲避,不料鉤鐮槍也隨之一變,彎刃勾住了僮仆的下巴,用力撕扯之下,半張臉連帶著喉管都被扯了下來,落于塵埃中。
梁軍刀盾手也不甘示弱,盾牌壓住對面兵器的技藝堪稱嫻熟,環首刀順看盔甲縫隙刺入。被刺中的軍土瞬間慘叫,呼吸中都帶著血沫,仿佛他的肺已經被刺穿了一樣。
幾乎一個照面,江州軍就被打崩了。
在梁人面前,他們笨拙得像是從軍不過數月的新卒,以往引以為傲的技藝和配合破綻百出,軍士成片倒下,雙方的傷亡完全不成比例。
一兵向雷瞿沖來,左手大盾,右手環首刀,吼聲如雷。
雷瞿瞅準良機,一敲砸在對方的刀背上,將其擊落在地,正要來第二下時,前方刺來一槍,逼得他連連后退。
丟了刀的梁兵放慢腳步,隱入軍陣之中,一名長槍兵頂了上來,陣復如初。
雷瞿額頭冒汗,盾牌格住一桿刺來的長槍后,右手鐵兇猛砸下,重重擊在當面梁兵的肩膀上。
此人慘叫一聲,左臂無力地垂下,槍也握不住了。
雷瞿又想來第二下,結果一左一右兩桿長槍刺來,他勉強格開一桿,狼狽地低頭避開第二桿,結果兜整被人挑落在地。
他嚇得亡魂大冒,步步后退。
僮仆們拼死上前,為他抵擋四面八方襲來的刀槍。
雷瞿氣得眼晴都紅了,他七歲習武,至今快二十年了,竟然連一個人都殺不掉,戰績還不如某些趁亂殺傷過梁兵的小卒。
但節奏飛快的戰場容不得他如此自怨自艾,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梁兵的軍陣完整得讓人絕望,仿佛從來沒有死傷過哪怕一個人。
「呼!」又一桿長槍刺來,雷瞿奮力擋住。
「七郎快走!」身旁最后一名僮仆絕望地沖了上去,用力抱住了未及收回長槍的梁兵,巨大的沖勢讓兩人都滾落在了地面。
僮仆手里的刀掉落了,背上也挨了一刀,但他雙眼赤紅,滿嘴血沫地咬住梁兵的耳朵,指甲生生摳進了對方的眼睛之中。
梁兵也發了狠,大手用力扼頸,幾乎要把僮仆的脖子扭斷。
「噗!」僮仆后頸中了一刀,渾身劇烈一顫,軟倒在了地上。
被他撲倒的梁兵跌跌撞撞坐起,鮮血淋漓的雙眼茫然地看向前方,一只手在地上摸索來摸索去,似乎在找兵器,準備繼續沖殺。
還是人么?雷瞿仿佛失了魂一般,瞬間就把盾牌扔了,轉身就跑。
逃跑的又何止他一個?
奉命出擊的一千江州兵已陷入了潰敗之中,被人數只有他們一半的梁兵席卷著趕向后方,直接攪亂了后面數千人的陣勢。
是役,五千江州兵大敗,損兵過半。
一日后,湯祥率先鋒抵達石城,留守賊兵當場遁走。
四月初六,梁軍繼續追擊,復殺敵數百,斬普將雷瞿,至初七夜方才收兵回石城。
他們用一場毫無花巧的戰斗,宣告了江州兵東進企圖的失敗。
至此,宣城西半部分也穩住了。
左近豪強似乎沒有選擇,只能投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