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過冬,人是分批走的。
第一批是輻重部隊,提前幾天就出發了。
第二批是帝后、三夫人及諸王,在邵勛家宴后第二天出發。
第三批定在二十四日,也就是明天。
吳公邵雍抓緊最后的時間,去到洛陽西南的一處鄉里。
官員都休沐放假了,老百姓卻沒有。
邵雍在村頭遇到了黑稍右營副督董樂,遂與其一同歸家。
「吳公又是來談買賣的?」董樂無奈道。
他是黑稍右營副督,在洛陽、汴梁各有一宅,都是天子賜下的。
眼前這個城外別院則是自己花錢建的,不過沒什么土地。
洛陽一度有大量荒地,且在度田完畢之后達到了高峰,現在是越來越少了。尤其是黑稍中營、右營在洛陽近郊安家后,整整一萬多戶人分地,至少也有三十畝左右,把荒地瓜分了個七七八八。
總體而言,離洛陽城越近,地越少、價錢越貴。以董樂之能,也不過得了二頃余,托人自雕陰買了六戶氏羌奴婢,給別院打雜的同時,耕種這二頃多膏之地。
董氏別院附近就是黑稍右營家眷的分布區了。
自然,他們是以村落形式存在,而不是塢堡莊園,因為他們就是編戶之民,是朝廷稅基。
禁軍士卒的待遇是不錯的。按照最新的標準,一年領糧三十斛,分數次發放。
每年還可得賞賜若干,一般是絹四匹、錢二貫。但不排除有時候會更多,比如出征、
會操等等,或者純粹就是天子高興,想多賞一點。
家人一般會有個三十畝田。
洛陽附近水利設施完善,灌溉渠網密集,地力維持得也很好,基本都是上田,畝收很高。如此一來,禁軍士卒的小日子其實是很不錯的,無怪乎別人削尖了腦袋想進來。
除了軍及家人耕作的三十畝上田外,禁軍家庭還有一項重要收入,那就是日益興起的鄉村手工業一一多半和戰爭有關。
「陛下給十營新軍發放軍資后,洛陽武庫要補缺。」邵雍說道:「我撈了個麩袋買賣,一共兩千條,會做不?」
董樂更無奈了,道:「吳公何憂?禁軍將士哪個沒有麩袋?有時候壞了,就自己縫補。遺失了,便找人重做一個。還是韋皮麩袋嗎?」
「韋」就是經過加工后較為柔韌的皮,如「韋編三絕」就是用韋皮編連起來的竹簡。
「革」同樣是加工過的皮,但較為堅硬,做成革帶后可束衣。
平民百姓一般用韋帶束衣,有「布衣韋帶」的說法,皮帶上也沒飾品,比較樸素,體現了等級劃分。官員則用革帶,后漢時預備當官的讀書人也用革帶,如周磐「乃解韋帶,
就孝廉之舉」。
因為韋皮較為柔韌,是一種非常好的裝隨身食品的器具。
大梁禁軍現在越來越正規,裝備越來越先進,麩袋人手一個,容積四斗五升,可纏在身上,行軍征戰時供五天食用。
聽到董樂問是不是韋皮麩袋后,邵雍立刻說道:「自然是韋皮,洛陽武庫里都是好貨。朝廷要得急,將作監忙不過來,我接了兩千個,你們村做四百個,如何?韋皮、針線之類,明日有人送來。麩袋二月初我來收。」
「一個給幾錢?」董樂問道。
「十錢。」
「也罷,我就知會一下。」董樂說道。
「之前做的鞘套抓緊了,正月底我就要。」邵雍又道。
董樂無語,只能點點頭。
這事他一文錢沒撈,卻要去打招呼,實在不得勁。
若吳公有前途的話,那還值得靠上去,但看他一副求財的模樣,擺明是不可能了,實在無奈。
「你們手頭還有別的活么?」邵雍剛準備離開,又問道。
「沒有。」董樂臉色更苦了,道:「不過蜀公差人來問,有沒有人會織。」
「他所差何人?」
「故汝南太守費公幼子費辰費屈己。」
「洛陽哪有人會織?就連織機都沒有。」邵雍驚訝道。
「我也是這么說的。費辰也沒著惱,直接走了,說是要找人做織機去,就桑梓苑那種。先做二十臺出來,去太原分發至相熟的民家,讓他們農閑時學著織。」
「你和他很熟?」
「我就是汝南人,回鄉時有過數面之緣。」
邵雍點了點頭。
昔年費立當汝南太守,有「酷吏」之稱,把當地豪族整得五癆七傷,沒想到費家居然落籍汝南了,真不怕被人報復啊。
八弟,哈哈,你也有這一天啊。邵雍開心地笑了起來,邵家「不務正業」的男丁又多了一個。
不過八弟找人織確實是條好路子。
羊夫人手頭可掌握著很大的牧場,蓄養的牛羊馬匹數量很驚人,規模最大的就是位于樓煩監附近的牧場了,可能養了數千匹馬、十余萬牛羊。
汝南也有一個,養的多是馬、驢、驟,另外還有大批夏羊。
夏羊又稱山羊,多黑色,其中公羊稱「羚羊」,母羊稱為「輸羊」。
這兩種羊都產一種細毛,叫做「絨」,入冬前長出,開春后褪去。
羊絨細且柔,如果織成絨布,可能比還要珍貴。
不愧母家姓羊!邵雍想道。
他既想看到八弟與他一起貨殖,分擔壓力,又不想看到八弟發大財,真是矛盾。
不過這種情緒只是一閃而過,大體上還是很高興的。
與董樂作別后,邵雍回到府中,此時屬吏們也回來了,兩千條麩袋已然落實,遂放下了心。
二十四日,吳蜀巴荊四公一起南下一一十皇子邵恭被冊封為荊國公,今年十二歲,母劉野那,小字黃頭。
右驍騎衛出動了二千四百騎護送,連帶著嬪御、宮人以及新近南下的拓跋鮮卑諸部子弟,浩浩蕩蕩前往廣成苑過冬。
邵雍在隊伍里尋了下,看到了元真和阿六敦兄妹。
他們陪父親去了趟平城,然后又回來了,不過另外兩個好像沒來洛陽,還留在王夫人身邊撫養。
丑奴帶著一批中黃門侍衛在側護衛著。開過年來他就十九歲了,邵雍隱約聽聞父親給他定下了一門親事:故成紀縣子吳前孫女、材官校尉吳離之妹。
他還有個妹妹春葵,今年十七歲,明年就要嫁給當陽縣公、代郡太守曹胤之子曹混。
邵雍覺得有些可惜,他經常廝混宮中,與春葵見過不少面,對她還是挺有好感的,只可惜她是父親收的義女,是他的「姐姐」,能怎么辦啊?
正思慮間,他看到蜀公邵厚湊了過去,片刻之后,他登上了元真、阿六敦兄妹的馬車。
邵雍想了想,大概是去談織之事。
而就在此時,荊公邵恭也靠過去了,一番分說之后,同樣擠上了馬車。
壞了!這買賣要被他們做大做強。
涼城、五原、漁陽三國為他們提供羊毛,上黨劉氏控制的地方也有很多羊毛,這要是讓他們開辦起工坊,簡直不得了。
父親離開洛陽前,讓人取了數十匹細、花,專門鋪在案幾上,如漢時公侯故事,
擺明了是要大力推行此物。
一旦形成風潮,會供不應求,價錢大漲。雖然不太可能如漢時竇固花八十萬錢買雜十余匹,但一匹方錢卻是大有可能之事。即便將來市面上的多了,價錢下來了,但量也上去了,還是一樁好買賣。
想想自己兩千條麩袋才賺幾萬錢,真是不能比啊。
只可惜自己沒這個門路了,只能弄點「辛苦錢」賺賺。
若他在上黨、太原有關系,保管家家戶戶整一臺織機,農閑之余就給我織吧。
夏天收一次,冬天再收一次,一次收個幾萬匹,賣到全天下去,石崇都沒我富。
有這么多錢,不比諸王爭來斗去強?
誰當上了天子,也不會拿我怎么樣,頂多朝廷缺錢的時候進獻一批錢帛,堵住兄長們的嘴。他們也要臉,我這般一點威脅都沒有且還時不時給你送錢的弟弟,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啊。
大隊人馬行軍速度很快。三天后的傍晚,他們已遠遠看到了腔山上的廣成宮。
邵勛此時已在山下的園囿中住下了。
這是當年「惠皇后」羊獻容出奔后居住的地方,神龜天子所賜。
邵勛在這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尤其是第一次深入惠皇后的緊迫包容,死命播撒種子的時候,那份心理上的巨大滿足甚至超過了身體的快感,仿佛他玷污了什么美好的事物一樣。
邵勛身邊的阿姨們,普遍年紀不小,五十以上的很多。羊獻容算是年紀相對較小的,
但也奔五十去了,只不過比起同年齡的其他女人,好似天賦異稟般,她的容顏算是逝去最少的了,連身材都沒走樣。
當邵勛半躺在池邊,看到羊獻容在池中戲水時,依然贊嘆不已。
可惜他們的女兒沒能活下來,不然定是大美人一個。
「陛下。」外間響起了輕聲呼喚。
女官程氏披上一件紗衣,掀開珠簾,低聲詢問一番后,將一個木盒取了回來。
「直接說。」邵勛看了眼正在瞪他的羊獻容,嘿然一笑。
程氏取出軍報看了下,道:「張將軍以仆固忠臣領橫沖、鐵騎、黃甲、射聲四營,大薄歷陽,直插瓜步。」
「又以蘇寶臣領射雕、決勝、帳前三營下合肥,趨東關。」
「又以韓忠志(原名破六韓郭落)領振武、玄甲、馬前三營過芍陂,突入廬江。」
「大軍已然出發。張將軍還在整頓屯由土卒,待機而動。」
邵勛聽完微微點頭,道:「收起來吧,朕無旨意降下。」
程氏遂將軍報收好,交給女史拿出去,然后看了眼羊獻容,終究沒敢下水服侍邵勛,
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邵勛閉著眼睛靜靜思索著。
片刻之后察覺有異,卻見羊獻容不知何時已游到他近前,正鳳眼含煞地瞪著他。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得到我那女甥?」羊獻容問道:「陪我來湯池,還如此三心二意。」
「哪有此事!」邵勛尷尬道:「我是在思慮要不要讓張碩盡發四郡豪族之兵、屯田之人,萬一打得順手,盡得江北之地,也不無可能。」
話半真半假,因為邵勛真的想看看能做到哪一步。
第一步騎軍襲擾,這在后世有個專門的軍事術語:火力偵察。
偵查完畢之后,敵方的部署、戰力、士氣也差不多弄清楚了,就可做出下一步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