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熱門小說
山城東南方,長龍般的火把延伸到遠方的天際邊。
代國鎮北大將軍達奚賀若靜靜看著,驚嘆無比。
這是連夜趕來的運糧車隊。車有大小,但一般都載有七十到一百斛糧食。
一萬多輛車,幾乎往草原輸送了一百萬解糧食,應該把太原的存糧掏干凈了吧?
上次在平城與單于府的官吏飲宴,據他們所言太原有六七萬戶人,一年能收租四十多萬斛,而并州諸郡除留存一定量的糧食外,絕大多數都送至晉陽倉和羊腸倉兩處。
一百萬斛糧,差不多就是一年的租稅了。
即便太原離草原近,除了雁門關外,基本一路坦途,路上消耗相對較小,但還有這么多軍隊,光靠并州肯定是不夠的。
梁帝還是家底厚實。
之前應征南下荊州,自河內至滎陽、穎川、襄城、汝南、南陽,一路上全是齊齊整整的農田,灌溉水渠密如蛛網,粟麥長勢良好,他都想象不出一年能收多少糧食。
河南啊河南,大概是天底下最富的地方了吧?
「賀若。」昏暗的驛道邊,一騎策馬而來。
「輔相。」達奚賀若瞇眼一看,原來是王豐,立刻上前行禮。
王豐也不廢話,直接下馬,上前兩步低聲問道:「還要打多久?」
達奚賀若心下一動,反問道:「各處如何?」
「奚牟汗回了意辛山,丘敦、豆陵、賀蘭、奚四部會攻劉虎,虎敗逃,部眾四散。」王豐嘆道:「車餛部(拓跋十姓)遠竄卑移山,還在觀望。乙旗部(拓跋十姓)亦反,煽動庫結沙諸部大掠五原,內史王秉僅保城而已,百姓死傷慘重,朝廷正在調兵征討。濡源那邊也有人叛亂,攻入漁陽國,拓拔孤南奔幽州,中原來的官吏死傷十余員。再打下去,冬天都別過了。」
達奚賀若想了想,道:「已經叛亂的各部,肯定是要打的。天子駐踏東木根山,已掃平十余部,剩下的大概也怕了,或可招撫一番。」
仗打到這份上,容易搶的已經搶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要長途追擊,還不一定能劫掠到多少東西,所得和消耗相比,不一定能抵消,甚至可能虧本,更別說梁帝還要分一杯囊。
今年遭了災,中原輸送來的糧食分一分,一家也就得幾斛而已,根本不能彌補農田損失。仔細算算賬,這時候收手是最好的。
見達奚賀若不反對,王豐松了口氣,道:「路上遇著仆固承恩,他奉丞相王衍之命北上,請求罷兵。你我再跟著勸一勸,應有幾分希望。」
「仆固承恩?」達奚賀若想了想,原來是仆固間那個在中原當官的兒子,好像是司農寺丞。
「便是他。」王豐拉著達奚賀若向前走,說道:「馬上要下雪了,東木根山的子收了嗎?」
「收不收就那樣。」達奚賀若說道:「一畝地也就一兩斛罷了,聊勝于無。」
「那也是糧食,可敦路上還問了呢。」王豐說道。
「可敦也來了?」
「諸部貴人求請可敦北上,面見天子。」王豐說道:「現在他們想知道各家草場如何劃分。」
「這就難了。」達奚賀若說道:「又想知道各家草場所在,又不想打仗,這如何能行?怕是要打到下雪。」
二人一邊說,一邊往里走。
夜色濃重,東木根山城外卻熱鬧無比。
篝火點了起來,歌聲、樂聲、喝彩聲此起彼伏。空氣中散溢著酒肉香氣,場中滿是舞動的人群,時不時還有人不懼寒風,露上身,與人相撲。
不斷有人走來走去,宣布賞格。
一匹絹、一段錦、一對瓷瓶都能作為賞賜發下,王、達奚二人都知道,這是天子在借著由頭給他新收服的軍士發賞。
他們要安家了,總要多置辦點家當。從中原遠道運來的財貨不可能再帶回去,那就發下去好了。
「站住!」離天子華蓋還不到百步,十余名軍士蹄了出來,大聲喝道。
王豐臉一黑。
這些人身穿皮裘、頭戴騎帽,顯然不是中原兵土,但此刻卻耀武揚威,對他們這些代國貴人吆五喝六。
達奚賀若用漢語低聲道:「此為黃甲營的軍士,剛剛領賞,個個感恩戴德,正在興頭上呢,看誰都像刺客。」
王豐無語。
「他們擒拿了長孫睿。」達奚賀若又道:「天子人賜黃甲一套,故名黃甲營。」
「鐵甲?」
「皮甲,涂以黃色而已。另有玄甲營,亦是皮甲,此部擊殺了胡口引部大人。」達奚賀若繼續用「加密語言」說道。
「射雕、橫沖、振武、黃甲、玄甲五營了,還有么?」王豐追問道。
「另有帳前、馬前、決勝、鐵騎、射聲五營。」達奚賀若說道:「這一兩個月,天子一直帶著他們,不是打仗就是行獵,或者飲酒吃肉,賞賜無數。這些兵,別想要回去了,
輔相回去當和諸部貴人說清楚,免得難堪。其家人可盡速送來,天子早晚會討要的。」
王豐長嘆一聲。
「進去吧。」黃甲營的軍士搜完身,將二人放了進去,隨從卻被攔住了。
二人也不以為意,很快入內,隨后又遭到了親軍的仔細檢查「過來坐下。」邵勛遠遠看到二人,招了招手,笑道:「稍待朕片刻。」
王豐、達奚賀若二人快步上前,行完禮后分次落座。
蘇忠順朝二人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桓溫、陰元、邵球、荀序四人為首的隨駕官員亦在側。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熟人,多為單于府的僚佐。
就在此時,邵勛已下到場中。
周圍的歡呼聲仿佛一瞬間拔高了好幾個音度,瞬間爆炸了開來。
所有武人都自不轉晴地看了過去。
邵勛雙手下壓,但聲音此起彼伏,且有越來越高漲的趨勢。
眾人齊聲高呼:「陛下!」
邵勛不以為,哈哈大笑,然后看著對面祖胸露乳的壯漢,大聲道:「來,若勝,賞你洛陽一宅。」
有人跑到壯漢身旁,大聲翻譯看。
更有好事者,將邵勛的話向軍士們大聲宣揚。
圍觀的親軍、黃甲營、振武營軍士聽了,氣氛更加熱烈。
有人拿刀敲擊著盾牌,有人拿長槍敲擊地面,口中齊聲高呼:「角抵!角抵!」
壯漢神色間非常激動,身形微微顫抖,腦子暈乎乎的,不知道怎樣就沖上去了。
邵勛又大笑一聲,雙腿微屈,腳步微微移動,重心穩如磐石。
當對方來到近前時,直接抓住其手腕用力一帶,對方身形一個跟跑,邵勛躁身而上,
用力抱住其腰部,狠狠將其砸在地上。
歡呼聲更熱烈了。
有人帶頭高喊:「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鮮卑人亦跟隨聲浪,用腳的口音喊道。
邵勛得意地大笑三聲,伸手將壯漢拉起。
壯漢有些懊惱,太激動了,沒調整好。對上天子也有些畏懼,一下子就被放翻了。
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天子摔角的本事確實不錯,尤其是觀察虛實破綻的眼光一流,
諸般技巧信手拈來,毫無滯澀之感,
這也是個練家子。
「宅子沒了,賜你一女。」邵勛招了招手,將一名拔拔氏女眷拉過,送到壯漢懷中,
道:「前番沖殺胡口引部,你馬上殺敵數人,然角抵的本事也得苦練。洛陽宅子,哈哈,
讓你兒好好讀書,朕會為你們建學堂,若學有所成,來洛陽見朕,屆時便有宅子了。若朕不在,找朕子孫亦可。
翻譯說完后,壯漢前面還好,滿臉喜色,聽到最后一句,直接拜倒于地,說了一大通「陛下,他問可是有奸人要謀害陛下,愿入宮值守,草原貴人不要也罷。」翻譯說道。
「世間無不散之筵席—」邵勛灑脫地一笑,行至案前,端起一杯酒,遞給壯漢,
道:「在草原上開枝散葉,為朕盯著奸人。」
壯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神色堅毅。
邵勛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著回到座位,仿佛才注意到王豐,道:「禮之來得正好。朕的兒郎如何?」
「甚好。」王豐無奈地點了點頭,說道。
這位天子可真是武人本色,偏偏能得士心,為將士喜愛,咸愿效死力。
邵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權力的底層語言是什么?暴力。其他各種玩法,諸如金錢、權謀、宣傳等等,都依托于這個暴力機器,不然就是無根之萍。
有些時候,就要大巧不工,抓住暴力機器,任你王豐如何不情不愿,也得過來商量,
任王衍如何口綻蓮花,也得跟我好好說人話,別云山霧罩。
「朕期以落雪,雪落之后收兵。」邵勛說道:「東木根山左近還有些部落的草場,卿為輔相,當多番協調,該換場換場,該遷徙遷徙。」
「陛下要哪幾處?」王豐問道。
「單于府會移治東木根山城。」邵勛說道:「周圍有寧川、長川等草場,朕欲筑四城,拱衛東木根山,兩城位于山東,一城位于山南,一城位于山西。每城駐兵一營千人,
算上奴婢,應有兩三千戶。所需草場需得騰空,拿來安置朕的勇士。」
「朕又欲設安北都護府,治所大體位于朔方、五原二郡國交界處。朕已遣人去查探選址,亦會筑一城,名‘沃野城」。」
「此城周邊草場需得清理出來,將來會安置四營軍士。」
「安定郡靈洲縣那邊,朕會設卑移都護府,此事與卿無關,你只需辦好面前兩件事即可。」
王豐默默聽完,暗道還好,心情放松了下來,遂問道:「陛下,此為鎮兵耶?」
「當然不是鎮兵。」邵勛說道:「每營千夫長,世襲勛官騎都尉,領本部千兵。百夫長,世為飛騎尉,領本部百人。十夫之長,世為武騎尉,領十人。便是等閑一兵,亦可在城中置宅,有奴婢、牛羊、草場。」
當然,也不能說完全不是鎮兵。
因為歷史遺留問題,大梁朝的鎮兵也不一樣。
比如河北、幽州諸鎮,往往是以部落整體編成的,上下一體,關西、隴右部分軍鎮同理。
但也有不是部落轉化而成的,如代國境內的紅城、高柳、武周以及關隴的陰密、河會等鎮。這些軍鎮士兵已經是本地人了,在當地耕牧,但軍官是流官,與那些部落軍鎮不一樣。
以單于府為例,單于大都護可以直接指揮四營、三鎮總共二萬四千步騎,分布于十幾個大小軍寨之中。
四營兵生活在陰山以北,放牧為業,是第一線,軍官世襲,就是邵勛許諾的「世為草原貴人」。
三鎮兵生活在陰山以南,半耕半牧,為第二線,中高級軍官為流官。
第三線就到邊郡了,敵人打到這里,意味著單于府已經完蛋或者失能,需要在太原集結府兵,出雁門關御敵。
單于府還可以間接指揮屬國附庸,但這就要看雙方之間的博弈了,弄不好人家造反也不奇怪。
王豐聽完后,大體明白了。
這是要在草原上扎下一顆釘子,令單于府有直屬的部落一一所謂四營,在王豐看來就是四個部落,只不過軍事色彩更濃而已。
只不過這樣一來,代國就被扯得七零八落了。
拓跋氏會被如何處理?什翼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