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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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今年三十歲了。
這個年紀的士人,一般不會出現什么老態,畢竟衰老大多源于生活的艱辛、疾病的摧殘、精神的壓力或者干脆是自然環境太過惡劣了。
庾亮看起來比同齡士人更蒼老一些。但那只是表象,如果你仔細觀察,就能見到庾亮黝黑的臉龐下那健康的生機。
不服散了,酒也喝得少了,三天兩頭穿梭在工地上,運動量不小,精神方面更是志得意滿——他自認為的。
這樣一種生活環境,亮子再健康不過了,比他那些服散喝酒、臉色蒼白、外強中干的士人朋友們強壯多了。
“元規看起來像個武人,也像田舍夫。”邵勛開玩笑道。
隔壁傳來了小孩的哭聲,以及戒尺的“啪啪”聲。
庾亮忍不住望去。
邵勛則一笑,道:“暮兒被打了。”
庾亮也笑了,君臣二人遂坐了下來。
“宮城如何了?還沒來得及去看。”邵勛問道。
“凌波殿已經完工,計有屋舍百二十余間,三面環水,筑有長堤,另有亭臺樓閣十余,假山兩座、池三所、苑囿一區……”庾亮開始正兒八經介紹了起來,到最后,他補充道:“明公可于此憑欄眺望陂池,泛舟湖上,宴飲群臣。”
每座宮殿都有其特定的功能。
觀風殿是舉辦朝會、理政辦公之所,將來還會搬遷一部分機構過來,主要是服務于君主的“秘書類”職能部門。
位于觀風殿西的黃女宮是一座相對獨立的建筑,主要用來安置女人、小孩。
凌波殿則位于觀風殿西北,除了供君主休息、療養外,也可作為群臣宴集之所。
森林、湖泊、池塘、假山以及掩映在綠樹紅花中的房屋,拿來團建再合適不過了。
“不錯。”聽完之后,邵勛笑道:“待我勝敵歸來,可于此大辦宴會,與群臣同樂。”
“明公亦可于凌波殿召集天下飽學之士,談玄論道、賦詩作答,傳揚出去,也是一樁美談。”庾亮說道。
邵勛唔了一聲,沒說什么。
他當然不喜歡談玄論道,但架不住天下士人都喜歡啊。
舉辦幾場,別的不談,是有助于增加正統性和凝聚力的,這是政治上積極的方面——潛移默化之中,讓人知道哪里才是天下正統所在。
“明年有何營建計劃?”邵勛問道:“不要弄太多,我還要打仗呢。”
庾亮遲疑了一下,道:“觀風殿東北建明德殿,黃女宮后建冷泉院,凌波殿北建一所較大的苑囿……”
“把苑囿停了。”邵勛直截了當地說道:“優先明德殿。冷泉院用工不多,可建。另想辦法于宮城之前營建諸衙。幾年了,他們還擠在縣城、莊園內辦公,不太像樣。”
庾亮會意,連聲應是。
如果說之前營建的都是宮城的話,那么梁公方才提到的就是皇城了。
皇城是諸衙辦公的地方,相國就位于此處理政。
宮城內也有少許官署,但那多是君主貼身官吏——如黃門侍郎、秘書郎等——辦公之所。
妹婿逾制得越來越厲害了!庾亮暗暗吐槽。
“最早營建宮城之人,放散一批吧,以三千戶為限,發往濮陽,此事你與左民曹會同辦理。”邵勛又道:“今年又來了一大批流民……”
說到這里,邵勛也有些嘆氣。
流民問題讓人痛并快樂著。
汴梁工地獲得了巨量的廉價勞動力,可以工代賑。
梁國十五郡又得到了戶口補充,充分安置之后,兩三年內就可由虧損轉為“盈利”。
他們離開的地方,還空出了大片土地,可被官府收入囊中。
以上都是好的部分。
壞的部分也有,比如治安乃至叛亂問題,比如地方經濟崩潰,比如賑濟開支,比如人心影響等等。
總之有利有弊,但邵勛最頭痛的還是錢糧開支。
和亮子說話間,庾文君打完了孩子,從里間出來了,臉上隱有些許怒氣。
邵勛看了一愣。
遙想數年前結婚時,庾文君還是個孩子呢,現在臉上稚氣越來越少,成熟風韻越來越多,隱隱還有點威嚴了。
“夫君、兄長。”庾文君一一行禮。
庾亮回了一禮。
不一會兒,邵勛的三女邵蓁走了出來,見到父親之后,本已止住的淚水又有崩潰的趨勢,但一看到庾亮也在,又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抽抽噎噎地給二人行了個禮。
邵勛熟練地張開手,一把抱起孩子。
邵蓁是庾文君之女,生于五年前的寒冬臘日,因天色漸晚,故小字“暮兒”。
不知不覺,五年過去了,曾經牙牙學語的小兒女日漸長大,已經到了吃“七匹狼”的階段……
在這個家中,邵勛因為常年征戰或巡視各地,庾文君擔起了嚴母的角色,不但自己的一兒一女要管,其他姬妾生下的孩兒,如果在學習時不用心,也會被她打戒尺——她以前不做這些事的,但最近兩年開始做了,有那么點想要彰顯大婦威嚴的意味,可能是她的閨蜜們出的主意吧。
“兄長督造宮城辛苦了,不如今日留下來用膳?”庾文君坐到邵勛身旁,說道。
暮兒趴在父親懷里,十分委屈的樣子,看到母親坐過來后,一個哆嗦,馬上沒動靜了。
邵勛輕輕拍了拍女兒的背,道:“就留下來吧。今年沒時間行獵,粗茶淡飯對付一頓。”
“好。”庾亮也不客氣,直接應下了。
“梁奴在浴日亭?”邵勛看向妻子,問道。
“嗯,由乳娘帶著。”庾文君柔聲答道。
梁奴是他們的兒子,算周歲的話二十個月,是為嫡長子。
邵勛的父母現在住到了浴日亭,那里有一座高樓、一座涼亭、數間屋舍。老兩口覺得離菜田近,方便種菜摘豆,于是住在那里。
符寶是浴日亭的常客,甚得老兩口歡心,梁奴作為嫡長子,也很受重視,時不時被乳娘抱過去,讓爺爺奶奶看看。
庾亮聽到外甥的消息后就若有所思,頗有些心神不定的感覺。
自裴康去世后,妹婿便離了汴梁,一走就是五個多月,身邊只有裴夫人隨行服侍。
每每思及此事,庾亮就有些焦急。
邵勛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大舅子心浮氣躁了,于是看向妻子,道:“吃飯還早,去浴日亭看看吾兒。”
“嗯。”庾文君欣喜道。
庾亮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浴日亭地方不大,居然也開辟了菜畦。
邵勛哭笑不得。老兩口住到哪,哪就有菜地、瓜園,真是閑不住。
符寶正坐在門檻上,不知道玩些什么,見到邵勛后,蹬起小腿,飛奔了過來。
暮兒感受到了威脅,緊緊摟住了父親的脖子,不肯讓出位置。
符寶哼了一聲,牽住邵勛的右手,道:“暮兒,下來陪我玩一會吧。”
暮兒不上當,不看她。
邵勛將暮兒放了下來,道:“和符寶玩一會吧。”
符寶眼睛一亮,立刻抱住邵勛大腿,就要往上爬。
邵勛連忙阻止,道:“阿爺還有事,帶妹妹玩一會。”
符寶眨了眨眼睛,見他是認真的,只能怏怏應了聲,然后牽著妹妹的手,在暮兒一步三回頭之中,去菜地里玩耍了。
“阿爺、阿娘。”邵勛進了里屋,一一行禮。
“郎君。”劉氏也在,躬身行禮。
邵秀話少,只點了點頭,道:“一路行來如何?”
“諸郡大稔,邸閣豐足。冬閑之時,郡縣還征集農人操練了一番。”邵勛說道。
“是該操練,不練不成。想當年,跟隨我們出戰的農人就操練得不行,上了戰場腿直打顫。”邵秀說道。
“行了,農人打顫,你就不打顫?”邵母劉氏一把拽過邵父,道:“當年你還吃過敗仗哩,我陪嫁過來的鹿皮甲都弄丟了,你還好意思說。腿腳慢一點,就沒小蟲了。走,跟我去揀蕪菁。”
邵父無奈地看了兒子一眼,走了。
邵勛坐了下來,把劉氏抱入懷中,看著她的眼睛,道:“都知道了?”
劉氏撲在他懷里,眼淚流了出來,道:“聽惠風提起了。”
邵勛抱緊了她,嘆息一聲。
小禾其實是個好女人,沒什么世家貴女的嬌氣。
當初被他強了,后來還扇過他的耳光。但心思定下之后,就一直任勞任怨,在南陽撐著那一攤子局面,直到平原老家有親戚過去幫忙。
她也不掩飾對前夫孩子的擔心,不考慮這樣會不會惹得邵勛不快,心地太善良了。
“我也不想騙你,看他造化了。”邵勛說道:“明年伐匈奴,一路兵馬自武關入,攻藍田。如果他能撐到那時候,或有轉機。”
劉氏嗯了一聲,情緒微微有些好轉。
她在南陽國數年,當然知道藍田—武關道。
自武關出發,是可以抵達關中的,當年劉邦就是從這里走的,現在流民也是從這里走的。
“武關道艱險……”劉氏突然想到了什么,擦了擦眼淚,不安道:“于此進兵,恐不利。郎君不要為了、為了——”
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
“小禾,莫要胡思亂想。”邵勛輕輕撫摸著她的背,說道:“軍國大事,我不會開玩笑的。這一路本來就要出兵,牽制匈奴關中之軍,其他都是附帶的。”
劉氏安靜了下來。
“這幾天我住你那邊。”邵勛又道。
劉氏輕嗯了一聲,心中暖意融融。
見完父母、安撫完劉氏后,邵勛又回觀風殿和庾文君、庾亮一起吃飯。
下午接著談汴梁營建事宜,一直到晚間才散。
接下來十余日,基本都是在接見各路官員中度過,竟比出巡在外還忙。
十二月初,盧志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