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武軍現在有五千人左右。
二十一日那天,他們全軍拉了出來,與集結而至的洛南府兵十二防三千六百人進行了一次演武。
演武科目比較多。
第一陣在甘城塢山下,陣列野戰,被沖得稀里嘩啦。
第二陣是扼守山道,依托有利地形打防御戰,又被擊破。
二十三日,移師云中塢。
第三陣沿甘水與府兵隔河對峙,結果被府兵尋找淺灘強渡,再次被擊敗。
整個演武持續到黃昏時分才結束,眾人累得夠嗆,忠武軍上下更是灰頭土臉。
洛南府兵笑而不語,私下里說忠武軍還是“田舍夫”。
其實忠武軍打得最好的就是第一次大規模陣列野戰,讓洛南府兵多費了番手腳。
后面兩陣,因為地形原因,擺不開大陣勢,以數百人、千人規模的突擊為主,就被打得很慘了。
說白了,就是個人武藝不行,小組配合也不如洛南府兵,被全方位碾壓了——小規模戰斗中,全副武裝的精兵決死突擊效果太顯著了。
“現在服了嗎?”熊熊篝火之上,肉被烤得滋滋作響,邵勛一邊熟練地翻面、刷油,一邊問道。
“不服。”邵慎一臉無奈地說道:“忠武軍將士平日里要種地,還沒部曲,一年才能練幾回?”
邵勛笑著遞給了他一塊烤肉。
這個時代的農民,其收入來源不僅僅靠田地,還有副業。
桑織是最典型的副業,一般由女人繅絲、紡紗、織布。
男人也有副業,養牲畜是其中一種——“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農民還經常拿著宅院內養的雞鴨、種的果蔬到集市上去賣。
家里種了竹子、榆樹的,也會粗粗處理一下。
除此之外,捕魚、采蓮、打獵、編織之類,都是能賺取收入的副業,甚至包括出賣勞動力,給富戶打零工。
這些副業都需要占據農閑時的大量時間。
你集中訓練的次數多了,他們的收入就會減少,這是矛盾的。
脫產職業士兵的優勢就在于有人供養,可以心無旁騖地訓練。
府兵農忙時需要下地幫一把手,但平時基本不干副業,很閑,有大把時間訓練,怎么比?
不過,邵勛帳下各支部隊,真正完全不需要干活的全職業募兵,也就銀槍、黑矟二支。
義從、落雁、捉生等軍要自己放牧馬匹,甚至少少種植一些糧食,以備哪年草料不足,馬兒過冬困難。
自身也經營一部分果園、菜畦、牧場,給自己提供補給,算是半職業軍隊,糧餉只有銀槍軍、黑矟軍的三分之二左右——剩下三分之一自己解決。
當然,目前人數已超過一千四百的親軍是全職業的。
說白了,這個時代就沒有太多職業募兵的習慣,大家都是半農半兵,甚至連宮廷侍衛都要輪番種地。
“也不要氣餒。”邵勛又給裴靈雁、司馬脩袆各送上一塊肉,繼續對大侄子說道:“忠武軍算是各支農兵里比較能打的了。回溪坂那條峽谷內白骨曝于野,十幾年來死了數千人了,確實不容易。”
“這兩年王彌力不從心了。”提到此事邵慎來了勁頭,只聽他說道:“前些年,雖然不服氣,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王彌確實能打,屢次打到河谷口。侄站在金門塢上,都能聽見喊殺聲。這兩年,他連丟新安、白超二城,死者萬余人都是跟隨他轉戰多年的青州、豫州、司州老賊,現在換成忠武軍主攻了。再給兩年時間,我一定能直插硤石堡一線,走出這片群山。”
“硤石堡是禁軍的事,你側翼佯攻就行。”邵勛說道:“當年聞風而潰,讓匈奴輕松占領。那會怎么丟的地,現在流血流淚也要給我一一奪回來。”
禁軍連攻新安城、白超塢,死傷可謂慘重。
現在要籌備攻硤石堡了,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為當年不理智的潰逃還債,逃不過的。
在大量填充流民之后,禁軍又恢復到兩萬人出頭。
你別說,縱然這兩年傷亡極其慘重,不少營伍打得就剩點種子,縱然邵勛不斷抽血,把立下戰功的禁軍將士調走,充當府兵,這支名義上屬于大晉朝的部隊仍然有了相當的進步。
簡而言之,即便大量整補新人,禁軍各部也不再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樣子了。進步是全方位的,士氣、軍紀、戰斗力、戰術打法、各部配合、戰陣經驗等等,都有了或多或少的進步。
說難聽點,實力甚至略略超出大侄子的忠武軍一線。
“今年去了幾趟新安縣?”邵勛又問道。
“七八趟總有的,八月底剛回來。”邵慎說道:“新安本殘存百姓三百余家,今年一口氣安置了兩千戶流民,其中還有不少金谷園的匈奴人。白超塢也安置了一千六七百戶,事情太多了。不如打仗爽利。”
“撫民是比打仗難,但你不能光會打仗。”邵勛語重心長地說道:“我邵家出身太差了,宗族之中沒幾個堪用的人才,你要努力。”
邵氏宗族之中,大侄子邵慎是虎威將軍,坐鎮宜陽,領宜陽、新安等縣,武學生管理的云中、金門、檀山、甘城、白超五大塢堡也聽其號令,其帳下甚至有軍隊番號:忠武軍。
弟弟邵璠任大將軍府刺奸都督,手底下有幾百人,主要職責是打探消息、抓捕細作乃至監視降人。
另有從兄弟邵光,原在堵陽任屯田軍校尉,現在是大將軍府督護。前幾日,邵勛讓他兼領梁令,把梁縣、廣成澤這一攤子事給管起來。
還有族侄邵杰,關系就更遠一些了,今年二十多歲,屬于梁縣武學的大齡插班生,前陣子被派往鄴城,擔任縣尉。
其他就沒有了,至少老一輩以及和邵勛同輩的族人都不行,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
邵勛崛起之后,宗親的生活條件得到了巨大的改善,很多人搬到了梁縣、陳縣、許昌、汴梁四地居住,他們的孩子開始接受教育了,看看有沒有那個運氣,出點人才吧。
“二叔,我省得的。”因為裴氏、司馬氏在場,邵慎只含糊說了句。
邵勛很是欣慰,大侄子領會了自己的意思。
這么薄弱的宗室,還多是無能之輩,將來會不會重演司馬代曹之事?很難說,但大侄子有這份警惕之心了。
“明年若錢糧寬裕——”邵勛想了想,道:“就給忠武軍一千員額,月領糧賜三斛,年給布四匹,養起來,好生操練。”
邵慎大喜。
他固然可以支配宜陽等縣及五大塢堡的錢糧,但養募兵這種事還是很敏感的。二叔不點頭,他不敢做。
邵勛當晚就住在云中塢。
入塢堡之時,發現這里的人已經換了大半。
最初其實以并州流民居多,后來慢慢加入其它地方的人。
到了這會,有的人家奉命搬走,分地置宅,成為民戶了;
有的人家男人戰死,女人帶著小孩改嫁了;
有的當了募兵,舉家去了外地;
有的在戰爭中立了功,當了府兵,也搬走了;
甚至還有不堪壓榨逃亡的。
如今的云中塢堡戶,以冀州口音居多,來的時間也不長,最久的也不過三四年罷了。
不變的是,云中三塢及甘城、白超二塢仍然是由武學生管理。
這是他們畢業后一個非常不錯的練手機會——塢堡高度的組織性,比散漫的鄉里要好管理不少,等于降低難度了。
因為前輩們不懈的努力,管理塢堡已經形成了相對完善的規章制度,后來者先照著這個來,一般不會出錯。待干個一年半載,積累了點經驗,對管理塢堡有了自己的認知以后,還可以提意見改進,并錄入塢堡管理章程之內。
當武學生們能管理好一個塢堡之后,他就可以登上更大的舞臺了。
“這就是你當年建起的第一個塢堡?”干凈整潔的房間內,裴靈雁站在窗口,俯瞰洛水。
河面上吹來了清新的風。
女幾山上松濤陣陣。
明月高懸天空,照亮了整片大地。
好寧靜安逸的鄉村堡寨!
“嗯。沒有這些塢堡,就養不活第一批銀槍軍。沒有第一批銀槍軍我就很難成事。”邵勛走到裴靈雁身后,輕輕攬住她的腰,將腦袋擱在她的右肩之上,道:“還記得當年的事嗎?”
“什么事?”
“我找你借錢建塢堡,你說公府的錢不能動用,拿嫁妝給我了。那筆錢,我至今沒還。”邵勛摟緊了女人,輕聲問道。
裴靈雁一時間有些恍惚,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過五百貫錢、千五百匹河內絹罷了。”她故作平靜地說道。
“我沒有還,是因為我永遠還不起。”邵勛把裴靈雁轉過身來,看著她沉靜溫柔的眼睛,說道:“這輩子都還不起。”
裴靈雁將臉靠在他懷里,道:“你也不要想太多,我心甘情愿的。”
聽到這話,邵勛沉默許久,竟然說不出話來。
片刻之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拉著裴靈雁的手進了隔壁臥房,然后盯著地面,慢慢數著。
“你在做甚?”裴靈雁好奇地問道。
邵勛不答,繼續數著數。不一會兒,他找到了目標,拿出匕首撬了幾下,將地磚整個撬出。
裴靈雁靜靜看著,不打擾他。
邵勛擦了擦地磚反面的泥,看見了刻在上面的“裴”字,大喜,如獻寶一般拿到裴靈雁面前,道:“花奴你看。”
裴靈雁一眼就看到了磚上刻的字,怔在了那里,然后眼波流轉地看向邵勛,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
“我當年就想你了,日思夜想,故鐫字以紀。”邵勛目光灼灼地看著裴靈雁,欺近幾步,說道。
裴靈雁微微偏過頭去,道:“去沐浴,身上都是汗。”
“好。”邵勛麻利地應了一聲。
晚風輕拂著軒窗,云中塢的夜晚是那樣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