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教授,我想爆一句粗口,你這個理由實在是太清新脫俗,但又太操蛋。”李家福只能梗直地直接說,他嘴角一抽一抽的。
主要是方子業也給了足夠的理由,他真的在做事情,做事情是需要投入時間的。
時間投去了別處,自然就勻不出那么多時間來他這頭了。
可能李家福覺得這個課題很重要,很有意義,但他也不能說方子業的其他課題沒有意義。
“預兆”特殊事件固然可以惠及一部分患者,但華國的人太多,病種太多太雜,哪種病種都有較大的‘基數’在。
同為病人,哪種病人又比其他病種病人高貴呢?
“李教授,我也知道挺操蛋,可這就是事實。”
方子業的目光真摯,語氣平和:“李老師,其實我也挺茫然的,以前,我覺得我考上大學就可以輕松下來了。”
“可我讀了大學后,發現并不是如此。”
“后來,我認為我考了碩士,就可以閑下來,只要等著去工作即可。”
“但真正讀了碩士后,我發現我還站在門外面。”
“再后來,我覺得我找到了工作,總可以躺平了吧?其實完全不是這樣,臨床中有太多無奈,有很多患者有病無醫……”
“我再覺得……”
“我發現我自己就沒閑下來過,固然現在我是不用管床,不用任住院總,二十四小時隨時候命,可也還是沒時間!”
李家福的語氣隨和下來:“當了醫生,除非自己想要擺爛,否則怎么可能清閑下來?”
“讀書的時候讀書,學技術的時候學技術,學技術學完了還可以創造技術,創造了技術后還要革新技術,總有你想象不到的病人,教科書再厚,也只能描述典型……”
“不過方教授你放心,就算是您沒有時間,我也會把這個課題好好進行下去的。”
方子業沒時間,或者說方子業覺得這個課題沒那么重要,不能抽出時間,但李家福可以。
李家福覺得,自己的時間投給這樣的課題,就非常有意義了。
“李教授,留下來一起吃個便飯吧?”
“是老家的土雞種,自己家養的……”方子業客氣地邀請著。
李家福回道:“不用了方教授,洛教授,你們忙,我還要回科室里有點事。”
“這次冒昧登門,還請兩位見諒,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休息。”
“毛毛(寶寶)才出生,你們肯定還有很多事,我就不再打擾了。”李家福說完,退了出去,而后到了電梯廳就直接下樓而去了。
方子業回了后,梁霞有點擔心地偷偷問:“小葉兒,不會是聽竹哪里康復得不好,李主任才特意過來和你私下里談話的吧?”
方子業一愣,他倒是沒想到梁霞所想的這種可能性,趕緊搖頭:“不是不是的,媽,我和李教授聊的是專業。不是聽竹。”
“聽竹好著呢,氣色看起來比前幾天好多了,目前步態這些也恢復了正常。不打緊的。”
梁霞舒了一口氣,幽怨地拍了拍胸口:“其他人來還好,李主任突然來,我是真怕我女兒出點什么事兒。”
不怕醫生笑嘻嘻,就怕醫生眉眼低。
常姐給洛聽竹做了下午的點心,方子業也混著吃了幾口。
洛聽竹用手指彈了彈希言寶寶的臉蛋,道:“師兄,小寶寶的皮膚是真好,滿滿的都是膠原蛋白!”
方子業捏了捏洛聽竹的下巴:“你這里也有膠原蛋白啊?”
洛聽竹道:“別鬧,我們都老了……”
方子業接近三十三歲,洛聽竹比方子業只小了兩歲,也快有三十一了。早就不是二十幾歲的小姑娘。
而且接近一年沒有護膚,洛聽竹的膚質也沒有以前那么好。
“師兄,李主任找你是不是為了療養院的那個‘預警指標’課題啊?”洛聽竹是懂科研的,所以知道李家福來找方子業的目的。
方子業去搶救的時候,洛聽竹雖然已經睡了,但醒來之后,別人告訴了洛聽竹方子業做過的事情,洛聽竹便猜到了,可能是療養院里的那個‘預警’課題,有了些許的眉頭。
這種可以對‘特殊急診’進行預警的課題,若能弄清楚脈絡,那絕對是急診科和醫學界的一大地震!!
“差不多!”
“不過李主任來找我是為了讓我做查體術的課題,我說他做不來,就讓他去試一試這個課題的數據分析,順便再混一些產科的數據。”方子業輕聲回道。
洛聽竹咂舌著:“這個課題目前的病例量已經積累了至少十多萬了吧?”
“還沒有脈絡么?”
這個課題,就是純粹的多中心統計學相關的課題,沒有任何技巧惡言。
需要從繁雜龐大的各種常規檢查結果中,找到強相關性的‘預警數據’,就是要靠數量去堆積!
目前,聽說療養院已經聯合了多個醫院的急診科做這樣的回顧性統計學相關課題,投入的人力物力非常多。
“估計還要多二十倍左右,才有可能有真正的頭緒。”
“才十幾萬的病例量,也就是一個醫院急診科的年接診人數,能整理出啥?”方子業說完,長長嘆了一口氣。
洛聽竹抬頭看著天花板:“那至少又是十年以上的課題了……做科研,真難!”
方子業笑著道:“是做相對比較大的課題難,我現在要是去做一個小的縫合技法改良,最多一年就可以搞定。”
“哇哇…哇哇……”睡著的希言小寶寶哭了。
方子業和洛聽竹兩人都沒有太多帶孩子的經驗,所以臨床就直接談話,當然打擾了希言小寶寶的睡覺。
她被吵醒了可不顧其他,直接開哭……
方子業趕緊將她抱了起來。
嗯,爸爸的血脈壓制不住,得媽媽來。
洛聽竹也有點手忙腳亂,還是常姐有經驗,過來才把希言寶寶安撫好了……
“唉,哪里有那么多天使寶寶?”方子業看著常姐抱著自己的女兒,瞬間懷疑,她到底是不是自己和洛聽竹生的。
5月6日,周二。
方子業結束了陪產假后,又帶著胡青元上門診了。
陪產假就那么長,方子業也不例外。
五一假期之后的門診開診,第一個就是老熟人了。
“方教授,我們又來了。我爸他,目前還是動不了,也沒有感覺。”一個中年婦女推著輪椅走了進來,語氣蕭瑟!!
胡青元趕緊站了起來:“徐姐,柳叔,你們又來了?”
這個病人是去年第二例做了針刺電極后未能有療效的患者,當時也在科室里鬧了一陣。
后來當然沒什么結果的出院了。
舉報也沒用,有些病治不好就是治不好,不是方子業治不好,而是所有人都治不好。
或者說,脊髓損傷就是目前公認為不該被治好的病種,你舉報方子業的手術無效或者“大意”有什么用?
如果這樣的舉報都能成立的話,那你就可以直接報警說別人不給你一千萬了!
柳叔是徐姐的公公,他年紀不算大,接近六十。
枯瘦如柴,目光無神,臉皮輕輕揪扯,就這么定定地看著方子業,目光中有希冀之色,也有無奈之色。
他想過死,但后來又不想死了,因為他發現自己有站起來的可能性。
這縷希望之火是方子業點燃的。
當然,方子業又殘忍地將他點起來的希望之火給澆滅了!
于柳勤柏而言,那種對站起來的渴望,從來沒有減弱過。
他有錢…如果可以的話,他愿意出五千萬,出一億,出兩億的錢來換取自己站起來的自由!
柳勤柏也不說話,就這么看著方子業,希望方子業能夠給點不一樣的說辭。
老病人了,病歷本還是以前那個。
柳勤柏有收拾的習慣,初次手術前就診的門診病歷本都還保管得整整齊齊。
方子業抿了抿嘴,說:“胡青元,直接寫門診病歷,給他開住院證吧!”
柳勤柏的眼神中終于閃爍了異色,聲音顫抖:“方教授,你想到辦法了?”
叫徐姐的中年女人也是精神奕奕起來。
“也還是試驗!沒辦法保證療效!!”方子業回道。
“要不要再做手術的自由還在你這里。”
“而且,這一次的試驗,我也不能保證是否還有部分患者無效!”方子業說。
柳勤柏道:“沒關系,沒關系。”
“我怎么可能會這么背?”
“方教授,那這次的成功率,大概有多少?”柳勤柏追問。
方子業搖頭:“目前無法統計,你是我收治的第一個,脊髓電位信號消失的低位脊髓損傷患者。”
“目前我們的動物試驗顯示的成功率大概在百分之七十左右,已經沒辦法提升了。”
“動物試驗與真正的臨床不同,臨床的有效率可能偏低,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吧。”
“具體的,還是要等足夠的病例量積累。”
“你如果想要知道最真實的數據,可以等一段時間再來。”
柳勤柏搖頭:“有機會比沒機會好,機會不是等來的。”
“大不了就是再多做幾次手術…做死在臺上,反倒是一了百了…”柳勤柏說。
“爸,別胡說。”徐姐打斷了一句。
似乎,徐姐對柳勤柏挺尊敬的,雖然他只是公公,但是個有錢的公公。
柳勤柏咬著牙,道:“其實吧,能不能走我都不在乎!”
“屎尿不忌,活著又有什么意思?”
沒有人能懂尿失禁和屎失禁患者的痛苦。
這代表著什么呢,就是一個成年人,不管什么時候,不管什么場合,說拉就拉了。
而且自己都感覺不到,得聞到味兒了,才知道,哦,我TM又糊了一褲襠的屎,還TM得找人擦……
這種真讓人擦屁股的事情,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估計都覺得自己不人不鬼的。
“方教授,我是第一個吧?”柳勤柏問。
方子業點頭:“對,你算是失敗案例之后的第一個,也是我收治的沒有脊髓點位信號的第一個患者。”
“相關的風險,我們在病房里再慢慢聊!我再給你開幾個檢查。”
柳勤柏點頭:“沒關系,你隨便開!”
“我自己給錢或者找我的保險公司都絕對沒任何問題。”
柳勤柏當然可以不買醫保,不過他還是買了全套的保險,他的醫保費很高,但報銷額度也是超然的!
“方教授,去年…”
“去年的事情,實在是對不住了,我當時是不想承認那樣的結果,所以才?”柳勤柏又給方子業道歉。
“嗯,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不過,現在的你應該也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當時的我是真不知道,真的無法預料,不是說故意把你的手術做壞了,或者是不負責……”方子業也回得真摯。
此道孤獨,沒人可以探討,沒人可以商量。
沒有任何人給他指點,甚至,方子業站上來后,就只有熟人,沒有其他人可以與自己說話。
自己的‘熟人’,團隊,所知道的事情,都是自己知道的。
無知之外的,還是無知。
柳勤柏當然能理解方子業了,從方子業這里手術出院后,他又出去游走了一圈。
大抵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你回去吧,治不好。”
“搞不了…方教授都沒搞定的,你只能等他了。”
“這種事情誰都預料不到,對脊髓損傷理解最深,做得最好的就是方教授。”
“方教授做成什么樣,這個病的巔峰就是什么樣,標桿就是什么樣?”
“你這個病,就是方子業教授目前帶隊研發的,他都處理不了,我們更難理解。”
“沒做好不是理所當然的么?”
“你們鄂省的病人都算是運氣好的,我們現在都還沒約上中南醫院的‘穿刺器’技術教學呢。”
柳勤柏揉著眼睛,聲音沙啞:“對不起,方教授。”
“真的,我除了說對不起也不知道該做點什么?我給你道歉的禮物你都不要。”
“我給你錢你要么?”柳勤柏發現自己窮得只剩下錢。
方子業說:“那也是不要的,行了,先去預約住院吧。”
“我們病房現在的預約住院也不用那么久的,大概下個星期就可以住院了。”
柳勤柏聽了不可思議:“一個星期就能住院?這怎么可能?”
胡青元解釋道:“以前的那種單純脊髓損傷,我師父他都又已經不做了,病房里也經常有人吵,說我師父沽名釣譽……”
“但你應該不會這么覺得吧?”胡青元笑著問。
柳勤柏的笑容立刻被美容了幾千度:“方教授是華佗在世,神醫妙手,是把我們這些可憐人真正裝在心上的!!!”
在柳勤柏看來,有病無醫就是最大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