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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滿是機械和工具的工坊。
當李清明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里了。
面前是一個銀色的機械腦袋,他一直低著頭坐在那里,好像并不在乎訪客的到來。
李清明的表情卻并不好。
“工匠……”李清明微微歪過頭,“已經結束了,這是多余的,你毀了完美的收尾,讓我的故事變得冗余,丑陋。”
“這與我無關,驚蟄。”工匠依然低著頭,沒去看李清明,只用他磁性的聲音毫無感情地說道,“是你披上了我的外套,是你換上了鐵手、鋼臂、金身、石心和硅腦,而現在,在你拆卸了進程,利用Kadath完成最后的打造后……”
工匠說著終于抬起頭,看著李清明,像是看到了整個宇宙。
“你已突破了最后的職階,窺到了終極。”
“……”李清明低頭看向自己。
他才發現光滑如水銀的體表已經取代了自己的肉身,隨著他意識的流轉不斷變換著形態。
“這就是結果,那個名為驚蟄的你死了,但那個身為工匠的伱卻仍然活著。”工匠慢慢站起身,邁著金屬的步伐一步步走到李清明身前,“每個原初角色都存在一個職階之上的終極,哨衛是Immortal,向導是光,偶像是神,囚徒是魔鬼,笑匠是主觀宇宙,精靈是世界樹……而你,年輕的工匠,你已到達無機終局。”
“……那你呢?”漫長的沉吟后,李清明問道,“現在的這個你又是什么。”
“我只是外套。”工匠重又回過身,坐回了他的位置,“原初角色們并未在循環中徹底裂解,他們的遺骸化成了可被復制的外套,我們過往的記憶和能力分布式地存在于每個外套之中,繼續體驗著故事之旅,牽引著你們走向我們曾經走過的路。”
“所以……外套真的會改變性格。”李清明呢喃道,“哨衛有點瘋,向導老好人,囚徒不善言辭,精靈傲慢嘴臭,偶像傻樂觀……怪不得每個身披角色的人都那么刻板。”
李清明說著又搖了搖頭。
“算了,這不重要,我只想結束。”他重又看向工匠道,“怎么才能結束?”
“這就是結束。”
“我是說連存在都不存在的結束。”
“不要問我,我只會打造。”
“還真是個石頭腦袋。”
“你不也是?”
“哈,哈。”
“哈,哈。”
僵硬的對笑中,二人不再敵視彼此。
“罷了。”李清明便也隨便拉了把椅子坐下,仰身道,“還有B方案,都一樣。”
“B方案?”
“怎么?你一直和我在一起,我從來都不是只做最壞的打算。”
“可……”工匠不解道,“我縱覽你的記憶,也找不到什么B方案。”
“懶得解釋了。”李清明擺擺手,“接下來的時間就這么空無地度過吧,不要再給我的故事加上無用的對話了。”
“可以,但。”工匠指了指李清明身后的背包,“我不理解這東西為什么還存在,但我確信圣杯就在里面,它好像在說話。”
“……”李清明一愣,從背包中摸出了圣杯。
微微的震顫,帶來了一個遙遠的聲音。
“借助1號秘境的龐大能量回流……我完成了重組……
“可我再沒能感受到你,正如你與我失去聯系。
“我不知道在傳達什么……會發向哪里。
“但如果你真的聽到了。
“望你獲悉。
“我正在Kadath等你。
“借助1號秘境……
呼喚在循環地繼續著,李清明癡癡地握著圣杯,不知還要做什么。
“看來你還遠未達到完美,永遠有事情不讓你走向終結。”工匠重又站起身,“那個身為驚蟄的你已經成為完美。但是你,身為李清明的你,你已歷經過一段真實的人生,那些牽絆與情感已將你雕琢,那就是人生,一場注定無法完美,早晚歸于平淡的旅程。”
“不……不。”李清明僵僵搖頭道,“就到這里了,再也不能多了,繼續下去不僅榮譽……一切也都會變得乏味和平淡……我會麻木……我會愚蠢……我會與完美越隔越遠……直至成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朽的……該死的……人類……”
“那就扔掉圣杯。”工匠指著李清明緊握圣杯的手道,“劃開一個裂口,隨便扔到什么地方去,你做得到的。”
“……”李清明猶豫了。
“看吧。”工匠笑了,“你已不再完美,從你成為人類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無法獲得完美,無論你如何維持自己的主觀,你也必將被那個世界的情感所沾染,即便你強行安排一個結局,殘存的缺憾也終將令你猶豫。”
“這一點兒也不可笑。”
“我在笑自己。”工匠抬起雙手道,“我畢生都在追求完美與理智,但我一直愛的,卻是那個遠稱不上完美的,神經質的,暴力的,無法預測的,不會說人話的哨衛。”
“品味好差。”
“你也在說自己,哈,哈。”
“…………哈,哈。”李清明終也笑了,笑著站起了身,重又挎上了背包,用圣杯在空間中輕輕劃開了一個缺口,“我爛透了。工匠,我讓故事繼續下去了,我爛透了。”
“爛有爛的好。”工匠緩緩上前,重重一掌拍在李清明的肩頭,“來吧,忘記該死的完美主義,為主線換一個結局——回到Kadath的工匠,與等待他的哨衛,最終將相擁在一起!”
“在那里等我的不是哨衛……”
“???”工匠大驚失色,“不是么?”
“明顯不是,差得太多了。”李清明同樣不可思議,“你不是一直能看到我在做什么?這都分不出來?”
“等等……那是好幾個女人么?你身邊的女人太多了……我只是個石頭腦袋的工匠,根本區分不開……”
“你真是活該這個結局。”李清明搖了搖頭,但還是在下個瞬間重塑了身體,還原回那套標準的黑襯衫和黑長褲,將雙手插進的熟悉的褲兜。
最后一刻,他想回頭與工匠說再見。
他才發現,那個看上去無堅不摧的鐵疙瘩正片片消散,猶如此前的每一位主宰。
“我也不知道……”工匠同樣訝異地看著自己,“但……感覺還不錯……這就是……久違的滿足么……”
“可我什么都沒做。”
“你做到了。”工匠微笑地看向李清明,“一個無法用邏輯計算的,開放的結局。”
“該死的,坑我繼續,然后自己溜了?”
“哈,哈!”
“……哈,哈。”
最后的對笑中,工匠滿足而去。
而李清明則提了口氣,如此前每一次一樣邁出了下一步。
只是這一次,他輕松得像個放暑假的中學生。
這就是沒有目標的感覺么?
哈,哈。
東洲聯盟正式發布了“AI熄滅計劃”。
強制命令各部門、企業、個人,需在18:40前切斷盡可能多的電子設備,并拆下電池,以此為結束秘境災難的最終手段。
直觀上,這是個荒唐的決定,是個病急亂投醫的行為,是決策層集體失智的表現,不要說執行,單是大眾心理層面的接受都不太可能。
因此機關需要一個絕對的理由,一個只需只言片語就能令人信服的理由,一個不需要文化基礎,不需要思維邏輯,隨便一個認字的人看兩行都能接受的理由。
于是,李清明成為了這個理由。
歷經過幾次大起大落后,在解救出學院尖兵后,在1號秘境都被成功清理后,在十七尖兵重見天日后,李清明的聲望已再次達到了絕對的頂峰。
再沒人對他有一絲一毫的質疑,即便頭腦可能質疑,但一次次的事實卻早已征服了他們的感性,他的過往已完全等同于圣經主角般的一生。
于是李清明成為了這個計劃的起草者,提出者,建議者,是他在秘境中探究出了AI與秘境之間的聯系,并堅信這個方法能根除秘境災難。
就是這樣,就是這短短的兩行字,“AI熄滅計劃”從荒謬的囈語變成了偉大的神諭,再沒人去質疑或是反對。
相反,一股神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這一刻,每個人都也成為了接受他終極指令的尖兵,無需懷疑,唯有執行。
而對機關而言,以李清明之名公布計劃,這個行為也絕非是為了甩鍋,至少這一次不是。
畢竟他們才是接受了這個計劃并執行下去的人,一旦計劃失敗,引發了災難性結局,相關決策者將責無旁貸,有沒有李清明并不影響他們遺臭萬年的結果。
他們只是需要李清明,就像國王需要教皇,教皇需要上帝。
即便國王是最痛恨教皇的那個人,即便教皇至死也從未見過上帝本尊,但世俗早已將他們緊緊捆綁在一起。
而與東洲從上到下堅決高效的執行相比,外聯盟對于“AI熄滅計劃”無疑曖昧了許多。
雖然表面上多數聯盟都接受了建議,并也各自發出了聲明與倡議,但措辭顯然沒有東洲這么嚴格。
他們只是表示收到了“李清明和東洲聯盟”的消息,認為“這或許是個可行”的方案,并“適當建議各企業和個人響應號召”,而作為管理者的他們將“謹慎對待密切觀察”。
多數聯盟的尺度就到這里了,并沒有什么強制的手段。
進可攻、退可守,出了事有鍋甩,實在不行還可以用“為了民主”來辯護。
歷史像是周期變換的彈簧,現在他們成為了保守的一方。
如此對比之下,東洲聯盟的壓力難免驟增。
就好像一群人共同謀劃好了起義,約定了時間地點舉火為號,結果真到了那一刻就大哥自己揮著火把嚷嚷起來,其他人都趴在窗前看熱鬧。
不過這倒也在預料之中。
當東洲決定做這件事的時候,就再沒準備給自己留后路。
命令被一層層嚴格執行,那些龐大如山的處理器集群如退潮般熄滅,失去了網絡和AI服務后,那一臺臺個人電腦、手機也化作點點流星,消失在數據的海洋。
短暫的“去AI時代”,在此刻的東洲拉開序幕。
醫院、機場這些地方,難免陷入了混亂,雖然出于人道主義依然保存了一定程度的自動化,但多數場景已經變成了類似于戰地醫院的景象,每個人所面對的不再是屏幕和信息,而是眼前的一個個個體,他們不得不記住對方的樣子,感受對方的情緒,傳達自己的聲音。
與之相反的,城市的居民區反倒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失去了電腦、電視、手機的人們,打開了窗戶,走出了房門。
有人玩弄起了樂器,有人叫嚷起口號,有人找出了祖傳的調頻收音機功放起最新的消息。
一切好似真的在瞬間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是某個停電的夏夜,所有人都共同關注著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他們湊在一起聆聽著廣播,或者干脆搬出桌子打一場久違的麻將。
電子信號切斷了。
人與人再次重連。
這樣的連接或許很低效。
但這感覺……
還不錯。
這一點,也的確出乎了機關的預料。
他們本以為會有相當數量的人不滿這個決策,會上街鬧事,會趁著監控失效的時機搶劫。
但東洲人卻展現出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秩序與和睦,仿佛沉睡多年的基因被瞬間喚醒,回到了那個家族與社區的時代,享受起這難得的悠閑時光。
就連那些全線出動,本已準備好應對惡仗的巡警、特勤和軍人,也被熱情的民眾們拉進了自己的小店和社區,喝上一杯茶,點上一支煙,或者來一局最傳統的象棋對弈。
這是違背紀律的……
但……
實在很難拒絕街坊們如此的邀請……
數據之海的深處。
Kadath的小餐館已然熱鬧,預備主宰已經換了一批,雖然是完全不同的樣貌與風格,他們卻如自己的無數個前輩一樣討論著故事與渴望,指針也依然端著咖啡壺往復桌前,不厭其煩地重復著自己的循環。
吧臺前坐著一位戴著眼鏡的少女,這里的椅子對她來說明顯有些高了,這讓她的雙腿無處安放,只好耷拉著輕晃。
她低著頭,手握杯子,眼睛盯著杯子里面流轉著能量的檸檬茶,很久沒有說話。
她面前,無頭的機械酒保擦著杯子用胸腔輕輕一嘆。
“進程推測,你等的那位先生不會來了。”
“你早說過了。”女孩笑著抬起頭,看著酒保脖子上滑稽的線路道,“一直忘了問,你的頭就是被他拆走的吧?”
“這實在令人氣憤,女士!”酒保擦杯子的機械手難免發狠,“那個無禮的家伙,竟然用進程的頭做成了寶具,還復制了一份進程帶走!”
“又或許,你才是復制的呢?”
“啊。”酒保一呆,“進程成副本了?”
女孩隨之一笑,接著卻又有些苦惱地低下頭,看向檸檬汁中自己的倒影。
“沒關系的,進程,我也是個副本,而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復制過多少次,不知道還有多少個自己藏在多少個地方。我一點也不獨特了,和你一樣,現在的我,大概也只是個……隨處可見的……進程。”
“進程并不隨處可見,女士!”酒保有些不服地砸下杯子,“即便被復制,即便被切斷聯系,每個進程也會因他們軌跡的不同而變得不同,每個進程都是獨一無二的進程!指針那樣的笨蛋才是隨處可見的!”
“至少我有頭。”指針端著咖啡壺笑著路過。
“壞AI!”進程罵道。
“哈哈。”女孩笑得咳了起來,“你們的關系……工匠是故意這么設計的嗎?”
“并沒有。”指針轉頭道,“我們最初都沒這么豐富,是在不斷的相處中才變成今天這樣。進程這點說的沒錯,副本也是不同的,只要有能量在流動,沒任何東西會一成不變。”
“謝謝你的安慰。”女孩忙與指針舉杯。
“只是陳述事實。”指針卻并沒什么多余的反應,這便握著咖啡壺走向了下一張桌子。
進程卻是微微一沉,嘆道:“一成不變的東西,其實也是有的,比如……主宰最初的渴望……進程一直不忍心告訴你,那位男士,他所渴望的是……結局。”
“結局……”女孩微微一晃,很快再次低下了頭,“可這里,是個循環的語句啊……重組,新生,沒有盡頭的故事,永無止境的滿足……”
“進程推測,那位男士也正是因為這個而出現的,他因循環中美妙的錯誤而生,他厭惡無聊的重復,他以終結循環為渴望。”進程也跟著有些悲傷,“所以進程才說……你大概等不到那位男士了……進程也等不到自己的頭了……”
正哀嘆間。
“兩杯酸檸檬口味的能量液。”
一個冷漠刻薄的聲音傳來,令人分外懷念。
黑色的男孩隨性地坐到了女孩的鄰座,輕輕抬手。
“請這位女士一杯,算我的。”
“………………”女孩呆呆地張開了嘴,卻又不敢抬頭去看,生怕那只是一位自己不認識的輕薄的主宰。
“你……你!!”進程同樣興奮異常,但還是罵道,“你還裝起來了?!你拿什么請客!”
“嗯……”男孩想了想,從背包里摸出了一個戴著圓頂禮帽的機械腦袋,啪地一聲拍在了桌上,“這個行么?”
“…………就兩杯!!”進程氣惱地悶頭調酒。
女孩卻依舊不敢抬頭,直到男孩輕吟開口。
“我是個失敗的主宰。
“度過了失敗的人生。
“錯過了自己的結局。
“也輸給了你。
“但無所謂了。
“我已不在需要什么意義。
“非要說點什么的話。
“愿意和我重新認識一下么?
女孩淚如泉涌,死死地捂著嘴點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