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所畏懼。
九五至尊的李世民,卻也畏懼上天。
長安城街坊里巷中的那些流言,皇帝也有所耳聞,但皇帝沒有去堵民眾之口,他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現在要做的不是去追究這些小民百姓,而是如何解決當下災情,把民心挽回。
留下武懷玉為相,只是皇帝做的諸事中一件而已。
天依然很冷,
雪終于停了,
窗外雪深五尺強,
大唐規定,以皇帝李世民的雙步為尺寸標準,,稱為步,并規定三百步為一里,一步的五分之一為一尺。
這一尺,合后世0.303米。
平地五尺厚的雪,這積雪已經不是沒腳脖子,而是快要淹沒人的頸脖了。
一般情況下,臘雪一尺厚,云凍寒頑癡,這三尺四尺雪,都不得了,而今年春長安卻是平地五尺厚雪。
“這場雪,竟然下了六晝夜方止。”
大雪,天寒,地冰如鏡。
武懷玉坐著馬車去皇城,路上行人稀少,本來這個時候的長安仍然十分熱鬧,進京朝集的官員們剛開始陸續返回地方,科舉考試剛結束,大量士子還在京城
甚至許多蕃邦外國胡人使節,都還在長安感受大唐京師的繁華,那些胡商們還在四處買賣。
可現在,
大上午的,路上看不到幾個人,街邊店鋪,大多數都關門了。
當值巡邏的士兵,凍的都要拿不住刀槍。
武懷玉還看到街邊的行道樹,被砍掉了不少,這是百姓凍的受不了,夜里偷偷的把街上的樹給砍了回去燒火取暖。
一路進了皇城,武懷玉先去了民部衙門。
對于這里,他倒是不陌生,畢竟他曾任過民部尚書,也做過計相,如今時隔數年,他又回來了,
民部衙門里少了許多熟悉的老面孔,侍郎、郎中、員外郎等幾乎都換了一茬,不過好多令史等小吏,倒不少仍是些舊人,這群人雖辛辛苦苦,兢兢業業,但清燭之間有一條無形的鴻溝,
大多數人一輩子都跨不過去。
不過雖升遷無望,但畢竟是中央省部衙門,哪怕是個小吏手里實權也不小,明面收入不多,但暗里收入還是不錯的,比上不足但比下也有余,對于許多出身普通的讀書人來說,能在三省六部等中央衙屬做吏,已經是人生巔峰了。
看到武懷玉進來,眾官吏紛紛上前來迎接問好,
有來拿包的,有接斗篷大衣的,還有幫忙掃鞋子上雪泥的,
還有趕緊去開門的,有人動作快已經取來熱水,開始沏茶。
武懷玉昨日白麻宣相,半日間就傳遍了長安城,民部衙門諸司也都立馬知道了武公又回來了。
大家對這個消息挺高興的,
他們可都還記得武懷玉在民部的時候,對大家是不錯的,雖辦事時認真了點,可平時給大家的福利沒少爭取,不論是免費的食堂,還是年節的魚肉雞鴨蛋柴米醬醋,
甚至是公廨錢補貼的那份也多,
武懷玉走進自己的辦公房,昨天知曉他拜相,且兼領民部,部里立馬就安排人給準備好了他的公房,
仍是他曾經的那間,
他走后,新任尚書并沒有用他那間,而是換了個新的,那間也沒別人敢占用,就一直空在那,
現在重新收拾擦拭一下,再裝飾裝飾,就又恢復原貌了。
這一大早他人還沒來,屋里早就生起了爐子,水都燒好了,屋里十分暖和,甚至還有人熏了香。
又擺了幾盆很翠嫩的綠植盆栽,非常有心了。
知道他喜歡喝綠茶,特意給他沖了顧渚紫筍,還特意準備了一個小果盤。
這殷勤的武懷玉都有些受不了。
“大家先去忙吧,大多數都是老相識了,也不必這么客氣,最近這場場春寒成災,咱們民部得加把勁了,等災情結束了,到時咱們再來辦個餐會啥的”
打發走一眾官吏,
武懷玉在這曾經的辦公室里坐了會,喝完了那杯茶,便又起身,他不僅是民部尚書,還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他得去宮城門下內省的政事堂,
走進門下內省,同樣受到無數恭維,
門下省有兩個,一個與京師百衙一樣設在皇城,還有一個是設在宮城,宮城里的中門、門下兩省的內省,是方便輔佐皇帝的,就算晚上都有人留守值班。
而政事堂設在門下省,也是便于宰相們的決策,能夠在三省快速的走完流程,尤其是負責審核的門下省這塊。
政事堂雖設在門下內省,但也自有一套班子屬吏,并不僅僅是宰相們開碰頭會商議的地方,
不僅三省宰相合署辦公,
其它由皇帝定入政事堂議事,以本官加帶“參知政事”、“參豫朝政”、“同中書門下三品”等名亦為宰相。
貞觀以來,政事堂職權日重,原來的三省中樞體系受到很大沖擊。
政事堂如今下面也設有樞機、吏、兵、戶、刑禮五房,有專門的堂后吏,宰相們在政事堂都有自己的辦公室,甚至有自己的助理屬吏等。
武懷玉對這也是并不陌生,畢竟也曾是三任宰相的。
和民部一樣,政事堂的堂后吏,也仍給武懷玉安排了他原來的那間辦公室,收拾的非常整潔。
武懷玉進去看了眼,跟分屬他的吏員打了聲招呼,便去會議廳。
政事堂會議。
一個個宰相進來,
都是熟人。
尚書省的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右仆射申國公高士廉,中書省的中書令燕國公馬周,門下省的侍中鄭國公魏征。
然后就是以本官加銜進政事堂的宰相了,
御史大夫、參預政事武陽郡公李大亮,吏部尚書、參預政事陳國公侯君集,然后是中書門下同三品、永寧郡公王,
武懷玉是第八位宰相,
本官民部尚書,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銜,入政事堂為相。
看著這個比他們年輕很多的身影,好幾位宰相都有些恍惚之感,他們對武懷玉太熟悉了,
就比如房玄齡,貞觀以來一直就呆在政事堂,除了偶爾停職回家反省,他都已經為相十一年了。
武懷玉曾跟他在這共事好幾年。
“青陽又回來了,我等以后無需再操心財政稅賦之事了。”房玄齡笑著歡迎。
魏征也道,“圣人這回是從諫如流啊,我一直認為,武司空這樣的大才,去地方那是殺雞用牛刀大才小用了,”
“還要多謝魏相推舉啊。”武懷玉也客氣道,心里卻沒那么客氣,要不是魏征之前舉薦他為相,引的皇帝猜疑,他也不用由晉國公改封宋國公了,
他始終覺得宋國公這封號不太好。
而今蕭罷相削去宋國公爵,他武懷玉改封宋國公,又進政事堂為相,在別人看來好像是他搶了蕭的相位和爵位似的。
姐夫馬周對他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武懷玉也只是點頭一笑,
郎舅兩個的關系,這些年來一直還是那么好,根本不需要太客氣。
高士廉、李大亮也紛紛跟武懷玉打招呼,都還是很親切的,
王就比較冷淡一些,很客氣的打了聲招呼而已。
武懷玉落坐。
侯君集主動走了過來,
“恭喜武司空再拜相,”
武懷玉抬了抬眼皮,這家伙紫袍玉帶,滿臉絡腮大胡子,長的仍是那么魁梧粗壯,腰圍好像更粗了幾分,臉也更肥胖了點。
他沖著武懷玉微笑,只是這笑容不太好看。
這家伙真是變聰明了,不再跟武懷玉斗,
或者只是不明著斗,
對這個野心勃勃的家伙,武懷玉從沒有什么好印象。
“侯相可是比我還早一步回政事堂。”
兩人笑呵呵,挺虛偽的。
重新落座,
從貞觀元年到如今貞觀十一年,這政事堂里的宰相也是來來去去,換了好幾批人了。
裴寂、蕭、陳叔達、封德彝、楊恭仁、宇文士及、杜如晦、杜淹、戴胄、李靖、秦瓊、溫彥博、武士、楊師道、張亮、蕭、長孫無忌,
有十七個曾任貞觀宰相的,如今都不在這政事堂。
房玄齡、高士廉、馬周、魏征、王、李大亮、侯君集、武懷玉,
加上如今在座的這八位,
李世民的貞觀朝十一年間,先后有二十五位宰相了。
那些宰相中,武懷玉挺懷念蕭的,蕭大炮可是敢在金殿上皇帝面前擼袖子跟宰相打架的狠人。
今天的政事堂會議,
輪到侍中魏征主持,
他先歡迎了武懷玉入政事堂,大家都熟,也不需要怎么介紹了。
直接進入下一個正式議題,
救災。
魏征認為,朝廷已經動員起來在積極救災,但僅僅如此還不夠,他認為還得找到問題根本才行。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
異大于災,災異都是天遣,
這套理論不是魏征發明的,是漢代大儒董仲舒構建的,一直沿襲下來,儒家讀書人都很信這一套。
現在二月寒災,魏征認為就是異,異就是天遣。
所以災要救,但為何會有天遣,這個更要搞清楚。
魏征這一通炮轟出,其余七個宰相,包括武懷玉都表情嚴肅凝重起來。
大家能當宰相,那都是人精,很清楚魏征這話其實是劍指皇帝,誰當的起異災天遣?
唯有天子。
這可就有點觸及深水區了啊,一個不好,后果嚴重。
李世民雖說是個挺開明的皇帝,但李世民也有霸道不講理的時候。
魏征卻是有備而來,趁著他輪值政事筆,主持政事堂會議,開始說起災異、天遣,
皇帝雖下詔讓百官上封言事,指出皇帝的過失,可魏征覺得這不夠。
對于如今這災異天遣,魏征給出的結論是視之不明。
不能知善惡,親近習,長同類,亡功者受賞,有罪者不殺,百官廢亂,并指此乃失在舒緩所致。
何謂舒?
知罪不誅,茲謂舒。
魏征說正因視之不明,所以上天就以恒奧做為處罰。
啥叫恒奧?
侯君集就聽的一頭霧水,他雖曾跟魏征讀書學習,但只學了點皮毛。
真聽不懂。
武懷玉倒是知曉,
這其實是東漢班固總結的一套理論,
恒奧會導致冬溫,春夏不和等季節不調,進而引發人身疾病,亦即所謂的目。
班固說離為火,為目,認為因火色赤,故有赤祥,或叫赤眚。
眚”,說文解字曰目病生翳也,引申為災眚。
魏征引用董仲舒、班固等人的理論,實則指出如今的赤祥,其實都是因皇帝視之不明,政刑舒緩導致,
說直白點,魏征罵李世民瞎了眼。
比如一些勛戚舊部雖犯重罪,亦不按律誅殺,如丘行恭、黨仁弘等等,再比如突厥非我族類,大唐好不容易將他們擊敗滅國,
現在卻又要讓他們復國,要把分散各地的二十萬帳突厥人在磧南聚集起來,
這不是失心瘋?
再比如,皇帝這幾年也飄了,打完突厥打吐谷渾,打完吐谷渾又要打薛延陀,兵部和十二衛的那些丘八大將軍們,甚至都開始研究征高句麗了。
更不用說,朝廷這幾年對內部的那些獠蠻戎狄的征討也沒停過,每年都到處有獠蠻戎狄叛亂,
這不是在走楊廣的老路嗎?
再有就是李世民這幾年也越來越不節儉了,花起錢來大手大腳,賞賜功臣勛戚宗室,和皇子公主們非常多,
還有說是皇帝這幾年不停的在修行宮,九成宮、大明宮、洛陽宮、仙游宮、玉華宮、翠微宮,還修上癮了,
而且皇帝還特別喜歡打獵,幾乎每月都要出去游獵。
魏征不客氣的說,正是皇帝的這種種飄了的表現,才會引的災異天遣。
堂上只有魏征一人的聲音,
其余七位宰相都寂靜無聲。
實在是沒法接話。
特別是皇帝還不在這,在這的話大家當面指出皇帝的一些過失,也算是進諫了。
可皇帝不在這,這話題控制不好,就弄的像是對皇帝的批斗會似的,
太不合適了。
武懷玉覺得李世民這幾年確實有點點飄了,但飄的也不多,畢竟用十年時間,就帶領大唐走上如今這高度,李世民也有資格稍稍飄一飄。
至于說什么災異天遣,他覺得這純粹就是牽強附會了,這就是儒家文人那變態的皇帝改造欲控制欲的產物。
魏征劉了許久,口干舌燥。
他停下來喝水,
想得到大家的支持附合,結果發現沒有人接話。
他望向武懷玉,似乎想從武懷玉這得到支持,可武懷玉只是好像沒領會一樣,只是沖他微笑。
冷場了,
氣氛有點尷尬,
魏征喝了幾大口水,覺得有點惱怒,
這些人身為國家宰相,結果君主犯錯,他們卻不肯站出來指出,
想到此,魏征重重放下茶杯,直接瞪著武懷玉,“陛下如今越來越像隋煬帝了,你們身為宰相,難道要跟大業五貴一樣只知奉迎?”
大業五貴,是楊廣朝五個最有權勢者,也被人稱為奸佞,分別是蘇威、裴矩、裴蘊、虞世基和宇文述。
這五人不敢忤逆楊廣,只知一味迎合,權傾朝野,卻也禍國殃民。
魏征這指責,已經非常重了,
武懷玉也冷了臉,其它宰相們都對魏征怒目而視。
你罵皇帝就罵皇帝,連帶我們做什么?
就你魏征清高了不起?
“魏相,請注意一下你的言辭,議事就議事,不要人身攻擊。”武懷玉不客氣的反擊魏征。
老子復相,還真以為是你的功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