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渭北,滿眼青翠。
懷玉端著碗跟武士恪一樣蹲在窯洞前院里榆樹蔭下喝著羊骨湯,視野開闊風景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天的羊湯沒昨天的香,尤其是骨頭上一點肉都沒。
老武卻喝的賊香,看他那樣,很難想象他是個致仕禁軍武官。
龍橋堡依龍橋兩岸河坡挖窯而居,上下大約三層,武家在最上一層,他發現最上層的窯洞明顯大些,院子都大點,而最底下的明顯要小些差些。
“當初來此安置,五十戶禁軍也是按官職、勛官大小來分地修窯的。”
老武在龍橋堡,是在禁軍里任職最高的,從七品下屯營旅帥。
“阿娘、大姐她們呢?”
“采桑去了,快回來了。”
大唐農業也可稱為農桑經濟,小農模式,大抵便是男耕女織。龍橋堡這里主要是種植麥粟,也種大豆糜子蕎麥等糧食,上外他們還種桑種麻,養蠶織布,百姓基本上都是自給自足。
“等你的地分下來,二十畝永業田也得種桑種棗,官府都有規定的。”老爹提醒他。
“不種不行嗎,種其它的也可以吧?”懷玉想到自己帶來的那幾箱行李,其中就有不少種子,他在山上時跟老道也是開了幾畝荒地,種玉米土豆也種些粟和糜子這些,另外南瓜豆角辣椒西紅杮這些四季蔬菜也基本上是自給自足的。
等分了地,自己應當把這些種子種上。
老爹搖頭,“口分田可以隨便種,但永業田得種桑棗,以前永業田就叫桑田,官府規定二十畝永業田至少要種五十棵桑樹,外加十棵榆樹和十棵棗樹,要是土地不適合種,可以改種其它樹,但必須在分地后三年內完成。”
“為啥?”懷玉覺得這規定有些奇怪,怎么還非強制種樹?
“地是朝廷所授,你不守法令,朝廷也自然可以收回土地,讓種樹的原因也簡單,因為百姓衣食,除了糧也還需要絹布,另外朝廷租調庸,每丁地租是兩石粟,而調是每年兩丈絹和三兩綿,不種桑樹如何養蠶絲織,如何上繳調絹?”
原來這還是為保證國家稅收。
“好吧,不過種七十棵樹倒也用不了多少地,大不了在地邊角上種就行。”
老武吸溜一口湯,提醒兒子,“你以前跟著老道沒種過地吧?一畝地最多只能種桑二三株,桑樹十步一樹,棗一步一樹。三丈一樹,八樹一行,種不了太多的。”
這話讓懷玉很懷疑,一畝地就種兩三棵桑樹?
老武指著院子下的河坡地,“瞧,那里就有幾顆桑樹,你看一棵桑樹要占地多少!”
懷玉順著往那一瞧,嗬,那一棵桑樹冠如華蓋,又高又大。
“這是古桑吧,咱們養蠶種的桑不應當是矮矮的那種嗎?一人高左右,年年修枝?”
“桑樹苗剛栽時很小,但會長大,也不會年年修枝的,一畝二百四十方步,十步一樹,最多能種三株,一般都是種兩株,樹小時再套種些豆子。”
尋常百姓之家,有丁就有租調庸。
一畝地植桑兩株,辛苦采桑養蠶,一年可織絹帛半匹,朝廷一丁調絹兩丈,一匹四丈,剛好就是一畝桑所能織的半匹絹。
武士恪雖然是老軍伍,但窮人出身,對農桑之事很熟,他沒保留的傳授給兒子。
“一戶人家大約也就能種桑五十株左右,一年能養蠶十筐,可產絲十二斤左右,可產絹十二三匹,再種上些麻,還可織布五六匹。”
“一年才織十二三匹絹、五六匹布?”懷玉問。
“嘿嘿,雖說男耕女織,可婦人哪里輕松,農忙時節要下地幫忙,每日又要洗衣做飯照顧一家子,還要縫縫補補做衣服鞋襪,每天也只能晚上抽空紡織。”
有些商賈請專人紡織,專業的織女速度還是很快的,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厲害的三日斷五匹,老織工甚至夜晚摸黑都能紡織不影響。那些頂級織工,復雜名貴的散光綾,每匹值萬錢,她們兩月就能完成一匹。
普通農婦每年絹布產量都差不多,一受桑、蠶量的影響,二是家務太多。
至于說唐代的桑樹,其實一直以來都是樹桑,懷玉說的那種是后世的地桑,要定期修剪,截干留枝,這樣能控制生長,方便采摘,甚至每年出葉早,產量高,但需要更多的肥料,以及更多的人工精細管理。
而初唐不管是種糧還是種桑,都屬于粗放式管理,既缺肥料也缺勞力,根本沒有多余的時間精力去反復修剪。
另外樹桑有個好處,是可以間種糧食,每畝桑地大約還能收正常一半的糧。
老武說他們清河這邊的地都是白渠澆灌的好地,每畝最少能產一石五,二十畝桑樹間種糧食,年景好也還能收獲十五石糧。
武家是地主,卻也缺人少肥,三百畝地,除種了幾十畝桑榆棗樹外,其余二百多畝地除去出租的,剩下的分成三份,輪耕休種以蓄養地力。
“你們馬上又要分三百畝地,大概會分到北邊塬上去,那里缺水干旱,比我們這邊地要差,咱們離的遠也種不過來,到時也只能出租了。”
“不能雇人嗎?”
“現在哪有那么好雇人。”
地主們地多,一般也都是直接出租給別人,分成收租,也有直接雇人的,雇人又分兩種,一是招伙計,地主出田出種子甚至出耕牛農具,最后收成跟伙計約定分成,因為地主出的東西多,所以地主分成比直接出租拿的更多。
還有一種則是招長工,地主包吃住,說好一年給多少糧,年節時可能還要給長工提供些肉食等,地里收成則全歸地主。
也有平時少招點長工,農忙時再多招些短工來幫忙的。
不過眼下唐初,不少百姓也都分到了一些田地,所以大多數都是再佃種一些地,想招長工伙計也難。
普通一戶百姓,大約能耕種四十畝地,若是再種桑二十畝,養十筐蠶,已經是最大的生產上限了,若是年景太平,收獲后繳納租調后也還能維持溫飽,略有盈余。
但假如這地不全是自己的,是佃種的官田或地主家的,還要交租的話,那就只能勉強溫飽。
“娃,你想尋個啥樣的女子,耶幫你尋去。早些娶妻進門,也早添丁進口,也多個幫手。”老武提醒兒子,也是希望讓兒子能夠早安穩下來。
羊骨湯還沒喝完,武家部曲侯三一家子就跟武柳氏、大姐還有王姨娘她們回來了,后面跟著武家侯家的孩子,他們背著大筐的桑葉,滿載而歸。
她們前腳剛進院,武懷義和程處默幾個也跟著回來了。
“事情辦的咋樣?”老武上前迎接。
“我們先去了李家莊見了里正,然后一起去了縣城,拜見了張縣令,懷玉的戶口沒問題類,我們的地跟劉叔說的一樣,鄉里沒有地可分,張縣令挺幫忙,讓戶曹調閱了土地檔案,最后說給懷玉在白鹿原長坳分一百畝地,給我在豐原和孟侯原各分一百。”懷義挺高興,雖然一早起來就馬不停蹄的跑。
但結果不錯,戶口辦好了,地也落實了,張縣令對程處默拿著秦王教來辦事,更不敢怠慢,他不僅馬上給安排了地,還特意是挑了最好的地了,整塊的地,原本是沒官的罪產,如今是官田,特分給他們。
三原縣之名,本就源于北部的三個塬,孟侯塬、豐塬、白鹿塬。關中是平原地區,但也有不少塬。
相比起清河這邊的渭北平原,三塬就條件差多了。
“那回頭得好好感謝下張縣令。”老武也搬來這十年,很清楚知曉三原的情況,南邊是清河畔的平原,這是最好的地,水澆地。北邊的三個塬要差的多,越往北越旱。
而三塬的北邊則是山區,黃土峁、黃土梁、黃土溝,地都沒塊平的。當年李淵安置三萬元從禁軍,把渭北平原白渠畔七縣最好的地分給他們,許多戰后歸鄉的百姓,都只能成為禁軍們的佃戶,或者遷移到北邊的塬上或是山區里去。
“張縣令說哪天我們有空了就過去,他派人帶我們去那邊收地。”
事情辦好,大家都很高興。
三百畝地,就算種不過來,可也是入袋為安,哪怕租出去,也還能有一份租子收入。
“大家一早出去都累了,趕緊喝點羊骨湯吧。”
侯三的大兒子石頭放下桑葉,過來幫懷玉收碗,接過碗還不忘把地上扔掉的羊骨頭又給一塊塊撿起來放回碗里。
“這骨頭一點肉都沒,你撿回去狗子也不會啃的,不用撿了。”懷玉道。
侯三大兒子石頭今天七歲,長的跟個炭似的,“二郎,這骨頭撿回去洗洗,還可以再熬鍋湯呢。”
懷玉臉色變的不太好看,“今天這羊骨湯,難道用的就是昨天啃過的骨頭?”
石頭點頭,“二郎放心,昨下鍋熬之前,我跟我爹清洗了好幾遍呢,干凈著呢!”
懷玉感覺胃有些翻騰,他雖不是那種太講究的人,可也還沒吃過這種回鍋羊骨湯。
老武在旁邊倒是十分淡定,仍在吮一塊羊骨頭。
程處默在旁邊嘿嘿笑了幾聲,“我們在縣城里吃了幾個蒸餅,肚子還飽著,就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