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懷玉走出武德門,
一個老熟人在那里等著他,身著紫袍卻顯得很不起眼,半佝著腰,雙手籠在袖中,站在墻角曬著太陽似在打盹。
張阿難。
認識他也十多年了,這位張公公似乎一直沒變化,永遠是那半死不活蔫兒吧唧的樣子,但知曉他的人沒誰敢小瞧他半分,甚至若有可能,都愿意結交他。
他是大內總管,內侍監。
一個宦官,卻是劍中高手,人稱劍圣,一直總管李世民的宮廷,不僅是正三品,還有開國郡公之爵。
誰敢小瞧他?
他手里可還握著個皇城司,皇帝秘密偵緝三司之一。
“張監。”
懷玉上前打招呼,
張阿難睜開眼皮,“皇后殿下讓咱家送你家大郎兄妹四個過來,跟你回家過年。”
李世民剛才說讓他們兄妹幾個明天回,結果皇后知曉他進宮了,直接讓張阿難把人帶來了。
“他們人呢?”
“這外面天寒地凍的,咱家讓他們在屋里烤火。”
“張監身子骨可還好?”
“嗯,還是老樣子,這到了冬天,就哪哪都不舒服,只能捱著,也許哪天眼一閉就再睜不開了。”
閑聊了幾句,
張阿難便招手喚來一個小黃門,讓他去把承嗣兄妹四個接來跟懷玉回家。
風很大,
天很冷,
屋頂上的積雪厚厚一層。
武懷玉已經開始懷念呂宋的夏日陽光了。
“你進貢的呂宋小水牛挺稀奇的,”張阿難突然道,“你真打算以后就在嶺南不回長安了?”
“我這嶺南觀察經略使估計還得在嶺南再呆幾年。”懷玉知曉他是關心自己,也實話實說,
“下次想去呂宋你就直接去,別再弄那出裝病的故事了,呂宋不也歸嶺南道統轄么,你還真以為沒人知曉你去了哪?”
懷玉只得笑笑。
張阿難抬眼皮掃了掃懷玉,“我真是老了,弄不懂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了,呂宋就算是自家封地,可畢竟不過南海蠻荒之島,真值得下那么大力氣么?
武家的立足根本是在長安,在朝堂,莫要忘記這些。
你若是一直呆在地方,這朝中若是失了勢,那這根本可也就失了,你再費心經營呂宋,也是無根之木,是空中樓閣。想那馮盎,在嶺南數代經營,還聯姻俚人首領冼氏,前朝末年更是號稱嶺南王,可如今馮盎不也還是得在長安蜷著,他馮家曾經占有的二十多州地,不也都盡歸朝廷?”
武懷玉見四下也無人,便點頭輕聲道,“張監說的這些我自然也都明白,只是我在南方也不是為經營呂宋,只是我現在只能在外。”
張阿難眼中閃過一道精芒,最后卻只是輕嘆一聲。
他天天陪在圣人身邊,雖然平時蔫頭巴腦如病貓,可什么都看在眼里,他剛才的提醒,是怕武懷玉本末倒置,但見他這般回答,知曉他心里還是明亮的,當下也就不再多說。
“你還是太年輕了些,本事和功能偏又大的很,在地方沉淀些年也好。”張阿難嘆道。
比皇帝還年輕十歲,比太子也不過大十歲,
如今才不到三十啊,
這樣的人確實是不能一直站的太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懷玉也笑笑,“我也覺得在地方多歷練好點,我可不想跟長孫國舅一樣天天閑在京中,”
長孫無忌這些年確實一直在‘閑著’,
可人家好歹也曾是玄武門第一功臣,是貞觀朝第一批宰相,又是皇后的胞兄,武懷玉比不了。
張阿難的干孫小黃門這時也把承嗣兄妹四人帶了過來。
“阿耶。”
老大好像又長高了一些,其它三個小家伙也不錯,看到父親都非常高興的。只是老大好像更沉穩,不像其它三個小家伙那么活潑。
四人都還披了件貂皮大氅,
“剛才張監帶我們去見皇后殿下,殿下讓我們今日回家,還特意給我們一人賞了件紫貂大氅,”承嗣跟父親說道。
這紫貂大氅可是很貴重的,
甚至紫貂皮也都是遼東那邊進貢來的,室韋、、高句麗、流鬼、夜叉、驅度寐等國貢貂皮,其中紫貂自然最貴,
長安貴人喜歡穿皮草,但卻有嚴格等級限制的,什么品級能穿什么。
品級不到,再有錢也沒資格穿。
這四件紫貂大氅,既價格貴重,也是身份顯貴。
“阿耶,你怎么才回京啊,還有幾天就過年了。”武十八娘琉兒道。
“在宮里呆的習慣嗎?”懷玉抱起她,
“挺好的,姑姑一直照顧我們,姐姐也一直照顧我。”武琉道。
懷玉的長女瓔珞也是進了宮的,他是李世民的準兒媳婦,跟韋貴妃子十皇子紀王李慎定婚,同樣被接入宮中,皇后親自養在身邊,跟晉陽公主等為伴,
太子良娣武二娘也因年紀尚小,仍在皇后這里。
“姑姑很照顧你們嗎?”
“二姑最好了,”小武琉說道,
十歲的瓔珞就懂事的多,站在旁邊亭亭玉立,言行舉止已經帶著宮廷禮儀,
其實武媚娘比瓔珞也大不了幾歲,
畢竟也是還未出五服的族妹,武媚確實對這兩小堂侄女很照顧。
武琉她們今天出宮回家過年團聚,但武媚卻是已經進了東宮的,只是還沒圓房,可仍是出嫁的姑娘,并不能隨便回家。
告別張阿難,帶著三兒二女回家。
他還有些遺憾沒能見武媚一面,既想感謝一下她對女兒的照顧,也想跟她聊聊。
武士已故,她十來歲就進了宮。
武懷玉對這個族妹,心里也很復雜。
他有時喜歡她的可愛和聰明,有時又有些隱隱忌憚,畢竟那可是歷史上的女帝啊,
明明是李世民的才人,在太宗死后還按例送去寺廟出家為尼。
可竟然還能被高宗李治接回宮中,僅六年,就從昭儀宮斗成功為皇后,二十年后,加號天后,與皇帝并稱二圣,
二圣臨朝,
高宗去世后,又以皇太后身份,于兒子中宗、睿宗朝臨朝稱制,
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也可能就是漢代呂后、竇后而已,
可她卻在六十七歲時,硬是把兒子廢了,自己登基稱帝,而且一介女流,硬是當了十五年皇帝,八十二歲病重之時才被逼退位。
武懷玉要是現在把這些說出來,
哪怕當成故事來講,
都不會有任何人相信,
一個女人怎么可能是老皇帝的才人,然后又成了新皇帝的昭儀,甚至還能成為新皇帝的皇后,還能并稱二圣,甚至最后當上皇帝,
還能當十五年?
這是什么胡言亂語。
武懷玉覺得武媚比自己更像是個穿越者,
他這些年一直小心觀察這個族妹,還真懷疑過她也是穿越者,
但如今得出的結論是不可能。
武懷玉知曉歷史未來,所以站在他的角度,來看如今的武媚,有時就覺得她的成長,她的性格,行事做風,越來越在往那個方向發展,
越來越嚇人。
武懷玉覺得這不是好事,對武家來說這可能是件可怕的壞事。
雖說歷史上武則天晚年,被神龍政變推下臺后,武家并沒有因此被清算,甚至他死后,武家都還仍是大唐朝廷中最有權勢者。
可武懷玉覺得武則天對大唐,對武家,甚至對皇族李家來說,都是有害的。
如今在他的干預下,可以說武二娘的人生軌跡已經發生了不小的改變,可她還是進了宮,現在是太子良娣,
武懷玉有些擔心,她可能還會回到本來的軌跡上去。
他曾經一直想不讓她進宮,
可沒料到,最后武媚卻還是進了東宮,甚至還主要是因為他才進的。
只能說造化弄人。
懷玉回到長安的時候,已是年底。
他回來的消息也很快傳出,
登門拜訪的客人絡繹不絕,武家門口車水馬龍排起長隊。
各式各樣的客人,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武懷玉如今雖不在朝任官,可他卻也是當今僅有的兩個三公之一。
更何況,誰不知道晉國公那是太子老師,東宮黨首。
太子這兩年儲位是徹底穩固了,再沒有人提什么魏王黨之類的,魏王年后都要去流求島就藩了,那邊島上王宮都修好了。
這一去,胖胖的魏王殿下,也就徹底跟儲位無緣,誰又會再去支持這樣一個被一腳踢去了東海的魏王,就算是嫡次子也不行。
太子儲位越穩,支持的也就越多,武懷玉這樣的太子師,和長孫無忌這樣的太子舅,那自然也成為無數想樊附東宮卻又夠不著的人的首選,
不管攀不攀的上,總要試試,哪怕登門送禮刷個臉熟也好啊,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嘛。
武懷玉挺煩這些客人的,尤其是那些攀附的,雖然他也能理解,但不表示他會喜歡。
駝子卻是每天腰都挺直了許多,整個人神采飛揚,這是他的高光時刻。
他這個晉國公府的門房管事,簡直勝過七品官,
五品緋袍銀魚以下官,駝子都懶得多理會。
實在是阿郎一回京,那上門來的人太多,三品以上的紫袍金魚的高官都絡繹不絕,出入皆公侯,能讓武懷玉招待的除了自己的好友門生,其余的真的都起碼是紫緋、公侯了。
五品的銀緋,那都得排隊。
至于銀緋以下,暫時沒法安排,只能請留下名刺了。
駝子享受這種感覺,爽。
武懷玉則恰相反,感覺總有沒法拒絕的客人,天天就在家招待上門的客人了,煩。
好在家里小兒女們總還是很貼心的,也難得有時間跟他們多相處。
晚上,妻妾們替他翻牌子,安排的妥妥的,說是輪流侍候為他解乏,武懷玉倒覺得她們這是抓壯丁,調休補假,把耽誤的都給補回來。
白天煩,晚上累,武懷玉都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