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船隊全部降帆夜航,
有了指南針和牽星術,只要不是太惡劣的天氣,夜晚照樣航行,只不過會降帆減速。
南海黑石號商船,是此次香島港前往呂宋船隊中一員,跟紫荊花號一樣也是三千六百料的船。
壓艙底的也是瓷器、鐵器,還有一箱箱的開元通寶銅錢。
上層船艙里,則擠著許多乘客。
雖然這條船已經算的上是中大型海船,這又是條以能載著稱的福船,但畢竟是在海上,船艙空間有限,大家也只能暫時忍受一下。
狹窄昏暗的空間里,
有人在睡覺,有人則還沒有從暈船的痛苦中恢復過來,
也有些適應風浪的人,
夜里睡不著便在聊著天。
這趟旅程,起碼要半個月時間,茫茫海上,還是很漫長的,有些人是從中原內地來的,他們有的來自關中有的來自河南,還有來自山南河東,江西江東的,從各地被武家送到香島港,然后安排上了這條船。
這條船上除船員水手外,也還有一百多個乘客,
既有工匠也有農夫,也有些伙計以及一些長袍的讀書人。
武懷玉躺在一張吊床上,
旁邊有個長袍年輕人一直在高談闊論,侃侃而談,在這艙里還是顯得與眾不同鶴立雞群。
讀書人總是受尊敬的,
越是底層百姓,對知識越發尊重,
武懷玉躺在吊床上,聽著那年輕人的高談闊論,不由的微微皺眉,這家伙一直說自己是個通曉三經的士子,曾在揚州州學讀書,甚至還得到學校和刺史的推薦,以生徒身份進京參加了科舉。
論理來說,這個自稱張城的揚州廣陵人,不應當出現在這條船上,就如同武懷玉本也不該出現在這里一樣。
張城是這船上乘客中這幾天最亮眼的一人。
就因為他自己所說的身份,
出身揚州士族名門張氏,他說長安三戟張家,就是那位皇家親戚,是他本家,三戟張家那三兄弟,是他族叔。
大家驚嘆,越發對這位尊敬甚至有點敬畏。
這人說他在揚州州學成績優異,甚至連刺史都收他為學生,
可是他進京趕考,不說考進士,連個明經丁等都沒考上,他說那是因為他不屑于向權貴行卷,又沒給考官送禮,
所以明明他考的很好,但考官卻沒錄取他。而他族叔本來要為他主持公道,但他卻只是厭煩了,于是瀟灑回到家鄉,恰好聽說武家開拓呂宋,便特意要來呂宋游歷。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
一開始武懷玉還真以為這年輕人是個大家子弟,出來游歷天下的,可是現在發現這人不對勁。
不僅是他說自己三戟張家的人,說張約師三兄弟是他族叔這事對不上,就是他現在晚上閑聊,說的那些東西也都很有問題。
武懷玉躺在那仍沒出聲,
可他旁邊的兒子武三郎承志倒是已經忍不了了,他下了吊床走到那伙人旁邊,“張公子,你懂的學問可真多,我可以一起聽嗎?”
張城上船后,也早發現了他們這條船上這少年父子倆不一般,一個中年男子帶個十來歲少年,兩人氣質都不凡,而且這艙里還有些人一直隱隱護在二人身邊。
他估計這少年的父親,可能是前往呂宋的一位商人,或者可能是位豪門里的管事,手里有些權力。
“三郎這是也睡不著?”張城笑道。
“白天睡了會,這會聽張公子講故事,一點睡意都沒了。”
張城被個少年郎恭維,覺得很受用,
于是繼續口水橫飛的講了起來。
武承志裝做一副很崇拜張城的樣子,跟一群同樣睡不著的乘客,擠著圍在張城面前。
“張公子,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你喚我大郎便可,無需那么客氣的。”
“好,張大郎,請問你剛才說的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這是剛才張城跟大家吹水時提到的名字,他笑著答道,“你記憶倒是好,還能記得,澹臺和滅明,當然是兩個人,我剛才有講。”
武承志笑笑,又裝好奇的問道,“我先前聽說張大郎游歷遍中原各地,既好酒也好茶,自稱酒神茶仙,而且一口就能分出酒的產地,甚至能嘗出煮茶用是井水泉水河水?”
張城搖頭晃腦,
“我這嘴舌啊,確實能夠飲一口就分辯出酒水茶水的產地,”
“張大郎,我曾聽人說有種茶叫日鑄雪芽,被人稱為當今江東第一茶,不知道這茶名中的日鑄是何意?”
“日鑄是個地名,在湖州,湖州有名茶顧諸紫筍,那是宮廷供茶,知道吧,這日鑄就在湖州,日鑄雪芽,其實就顧諸紫筍,只是采的芽茶不同,加工制作的工藝不同,所以一個叫紫筍,一個叫雪芽。”張城笑著說道。
眾人連連夸贊,“張公子懂的真多,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啊。”
還有人問,“張公子應當也喝過顧諸紫筍和日鑄雪芽這等名貴貢茶吧,是不是非常好喝,聽說一兩就得要一兩黃金呢。”
“都喝過,味道確實很好,我族叔每年都會分我兩斤,那都是宮里賞賜,都是最好的紫筍、雪芽的貢茶。”
他一副似在回味那兩種天下名茶的神色,又引的眾人一陣羨慕。
一兩黃金一兩的貢茶,大家都無法想象這茶得有多好喝。
武承志這時又問,“張大郎,剛才我還聽你說堯舜,請問這也是兩個人嗎,他們也是孔子的弟子嗎?”
澹臺滅明是孔子的學生,有句古語,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個子羽就是孔子學生澹臺滅明,他比孔子小三十九歲,因長相丑陋,他剛拜孔子門下時,孔子覺得他沒多大才能,但這位子羽從師學習后,游學到南方吳地,開壇講學,開創了儒家在南方的一個很有影響力的學派,孔子后來聽到消息,就說出了那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話。
這個故事因為是關于孔子的,所以讀書人應當都是知道的,武承志才十歲,他都知道澹臺滅明就是失之子羽的那位孔子學生,可張城說自己如何如何了得,精通三經,飽讀詩書,結果跟人吹牛,卻把澹臺滅明,說成了兩個人。
而現在他更是說堯舜是一個人。
至于他剛才提到的日鑄雪芽,更是一下子就把自稱飲一口茶或酒,就能分辯出茶酒產地的謊給識破了。
日鑄雪芽,是江東名茶,但不是產自湖州,而是產自錢塘江以南的越州會稽山日鑄嶺,
日鑄者,越王鑄劍地也,一味博學多識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這個。
武承志哈哈大笑了幾聲。
“你笑啥?”
“先前聽張大郎高談闊論,我在這旁聽被大家擠的都伸不開腳。現在,終于可以伸伸腳了。”
大家不解何意。
武承志站起身,居高臨下的望著張城,“這位張公子也不知道在哪里聽了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就敢在外招搖撞騙起來了,
還三戟張家人,張家三兄弟是他族叔,真是太可笑了。”
張城還沒發話,倒是旁邊圍觀的那群乘客有人不樂意了,“你這小娃娃,啥也不懂,咋對張公子不敬呢。”
“快坐下。”
武承志大聲道,“哼,我跟你們說,這人就是個騙子,”
“澹臺滅明不是兩個人,澹臺是復姓,澹臺滅明那是孔子的學生。還有堯舜,那是我華夏上古的兩位圣明君主,上古三皇五帝,堯舜二圣就是五帝之二。”
“還有日鑄雪芽,那不是顧紫諸筍,也不產于湖州,而是產在越州會稽山日鑄嶺,日鑄者,古越王鑄劍地也。”
“還有三戟張家,根本不是揚州的,三戟張家,乃是河北清河世家名門。”
武承志無情的當眾拆穿這位張公子的虛假人設和那些道聽途說的假知識,
張城瞬間紅了臉,
而剛才還對張城無比崇敬的那群乘客們,也都茫然不已。
這小孩怎么比這位張公子好像還懂得多?
不對,
這張公子是個騙子,
張城很憤怒,卻又很心虛,他確實不是什么三戟張家的族人,也不是什么名門揚州張氏才俊,更不曾是揚州州學的優秀學生,也沒有被推舉到長安參加科舉。
他想怒斥這少年,
可目光正好碰到那邊從吊橋上坐起的那少年父親的眼神,
那股眼神雖然不兇,但卻讓他不敢喝斥少年。
船艙里一時氣氛異常,
誰也沒想到這幾天在船艙里很風光的張公子,竟然被個少年郎揭穿是個不學無術的騙子。
武懷玉坐在那,
并沒有上前去,他目光掃了那張城一眼,然后看向武承志,這少年剛才聽那滿嘴謊言坐不住,非要去拆穿那張城,
這會成功了,于是少年很得意的站在那里,似凱旋大將軍,
武懷玉笑了笑,
終究十歲少年啊。
衣著普通的石守信走近懷玉,“阿郎,要把這騙子抓起來嗎?”
“吹牛又不犯法,抓起來干嘛。”他搖了搖頭。
武懷玉出現在這條船上,是他特意要求的,他從臨高悄悄回到香島,一直身份保密,畢竟他此時應當還在臨高休養的。
香島這邊原經人他安排了專門的船只,還有不少護衛隨從等,但武懷玉卻扮做普通乘客,帶著三郎,還有十名部曲就上了船。
反正這條船也是在船隊中,又不會有什么危險。
武懷玉上這船,也只是想近距離的深入到底層,親眼看看親耳聽聽,這些呂宋新移民是怎么樣的。
倒沒想到,這還能碰到個騙子,還是不學無術的騙子。
能把堯舜當成一個人,把澹臺滅明當成兩個人,也是難得。
“去查一查這人到底什么身份,”
“把他叫過來,我跟他聊聊,正好這長夜漫漫無心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