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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真要退休?”
“老了,也該讓位置了。”
功曹所在的院子,老功曹的公房里,另外兩位功曹都很驚訝老功曹說退就退,
“老師你可是縣衙中流砥柱,輔佐十幾任縣令,怎能說退就退呢。”
“自己退還能有點體面,要是被趕下去就沒臉了,若是最后還被抄家流放更不值,”老功曹撫須微笑,趙仁本已經接受他的辭職,雖然有點直接,讓他微微惆悵,
可回到公房,最終還是又輕松起來。
“老師你跟右仆射關系也不錯,誰能動你?”
面對另兩位功曹,老功曹倒也愿意說點真心話,這兩人本來也都是他學生,“我跟右仆射也不過是曾經共事一衙,當年右仆射得罪權臣楊素,一貶再貶,三任知縣,”
說起當年,那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李靖出身關隴貴族門閥,十三歲跟著隋朝開國名將舅舅韓擒虎學兵法,二十一歲就當了九品的長安功曹,三十歲便是六品兵部駕部員外郎,可惜得罪楊素,奪官除爵為民,降為汲縣令,四十歲,從汲縣令到安陽縣令,再到三原縣令,任滿升為雁門郡丞。
村里有一半多的地是他家的。
騎騾一路回到鄉下,
老功曹也姓李,他家在清河南岸,所在村子也叫李家莊,因為北岸還有兩個李家莊,
南李莊大多是普通百姓,老功曹家世代為吏,兼并了不少土地,是莊中最大的地主豪強,
“租子收了嗎?”
甚至這幾年還喜歡做點仁善之事,什么修橋鋪路,或是救濟下鄉鄰,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居然也讓南李李家,贏得一份樂善好施的仁善之名。
這份家業攢下也不容易,家族世代縣中為吏,以前還為子弟謀捉錢令史之職,把私錢冒充公廨本錢放貸,借用縣衙力量來催收。
老功曹在三原跟李靖共事了四年,相處的還不錯,也算結下善緣,后來李靖雖然去了雁門,但老功曹跟李家一直有往來,
能在縣衙呆了五十年,除了他家世代都在這里為吏,也還是老功曹比較有手腕,人脈關系廣。
“你不要管那么多,如實報完后,咱們再按這報的戶丁財產田畝等,主動把今年相應的租調給送到龍橋衙門入倉,記得拿回執單,要核對數量并蓋章。”
老李問了兒子一些關于家里的事,這兒子木訥內向,平時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倒是愿意管理家中庶務,跟那些村民百姓打交道,他倒也還行。
在武相公面前,擺什么老資格呢。
現在好好表現一下,也是希望能讓武相公滿意,就不要再翻以前舊賬。
要不是他,南李莊李家的名聲,還能更好點。
只有蠢貨才沖在前面,
而死的最多的也就是這種蠢貨。
“都收完了,今年收成還不錯,咱家每畝地都能合到兩石以上。”
不僅能讓這位武相公滿意,甚至還可能直達天聽,畢竟三原試點,如今朝野都在關注著。
“地里夏糧都收了吧?”
跟李家莊關系好,其實也就那樣,再好能好過李靖跟武懷玉的師生之情,人家倆人可都是宰相,兩家現在也都是三原最大的貴族。
“可朝廷不是說今年仍按舊例繳納租調,只有均田不足的才相應減免嗎,況且咱家還是免課役”
龍橋附近還有個小李村。
人家那些門閥世家不沖在前頭,你出什么頭?
李大郎是老頭的長子,五十歲知天命的年齡,是他當年剛進縣衙后,娶了戶曹佐之女生的,這長子過于老實了些,書讀不進,人又不夠圓滑,胥吏都做不了,最后便安排在家守業,負責田地等事。
老功曹在縣衙五十年,歷經幾朝,倒也攢下挺大一份家業,
看著這熱鬧的龍橋,老功曹打算也要在這新縣城買塊地,建一座大院,還要買幾間鋪子,也來分杯羹。
“叫大郎來。”
“回家!”
再說了,老李也知道他做胥吏多年,有多少爛賬,撈了多少錢,這些事情如果有人非要翻舊賬,是經不起查的。
幾年間,這里居然已經是三原縣最熱鬧的地方。
夏收后的鄉里,很是祥和熱鬧。
鄉人村民都在討論新稅的事,談論著客戶主戶,討論著丁分九等,稅賦減免等。
老功曹還有孫子在長安雍州官學讀書,也費心送了兒子到長安做吏,又有兒子在外經商,有兒子在家中打理,
諸子各有分工,還通過把女兒嫁給縣中胥吏、豪強、元從禁軍等,把這人脈關系網拓的更寬。
多熱鬧的龍橋啊,他在這里做吏五十年,這片地方分分并并,以前他也經常經過龍橋,可這里幾十年都很普通,就算是開皇興盛之時,也只是在龍橋的兩橋頭河坡上,修了些簡易的木屋、窯洞做買賣,
老功曹收拾了東西,騎上騾子帶上隨從,便悄然離開了,甚至沒驚動其它人,他不想這個時候弄的動靜太大。
就算老李心中也反對這新稅法,但老李絕對不會做出頭鳥,相反,他還要兒子今年就提前一年,主動的先按新法繳納所有,
要沖讓別人沖,自己先往后跑,等前面打完了,到時再看情況決定不遲。
“東李莊的李仆射家,武家堡的武相公家,人家都帶頭申報繳納,我們還不好好學習?”
出了衙門,扭頭看了眼這剛搬來沒多久的縣衙,老功曹一聲嘆息,
換下絳公服,穿著一件普通的褐色布衣,騎著騾子在龍橋街上慢慢逛著,
李大郎不解。
尤其是北岸,那高高矗立的五座圓堡,又大又圓,還有不遠處的那幾座高大的風車磨坊。
李靖家最為有名,所以李靖家那莊便稱為東李莊,西邊那個稱為西李莊,而老功曹這邊稱為南李莊。
“我辭去司功佐的差事,退休了。”
“鋪子作坊這些,也都記得上報。”
“阿耶,怎么突然回來了?”
能在衙門干了五十年而不倒,老胥吏的圓滑老道可不是一般。
如果讓他當家,估計就算真到明年,他可能又會跟許多愚蠢的家伙一樣,想著各種手段拖欠,甚至拒繳,
鄉中小地主豪強,還真以為自己多有本事?
走的越靜悄悄越好。
老功曹沒打招呼突然就回來了,倒是讓家中很意外。
老李點了點頭,“這幾天衙門會來人重新登記下戶籍人丁田畝等,你一一如實申報,不僅人丁、田畝要如實報,家里有多少奴隸、多少牛馬、多少間屋,也要報,
不過錢帛就不必如實報,就報個二三百貫錢,百匹絹布便是,”
送酒請酒,這就是鄉下提醒交租的意思。
老功曹離開衙門,既沒去李家莊,也沒去武家堡,徑直回鄉下的家,他打算以養病為名,暫時不理會這外面的紛紛擾擾,且靜待半年,再看看變化。
“我已經給租戶送了新釀的浮子酒,邀他們過幾天來喝酒,”
面對著熱鬧的街市,他甚至有點陌生感。
“眼光放長遠,不要天天只盯著眼前一畝三分地,也看看外面,”老頭訓斥兒子,兒子說的雖然沒錯,可現在主動交,提前交,雖多交了一些,但好處也很多。
“不用擔憂,沒出什么事,是我自己要退下來的,”
南李村的功曹家,其實主要就是靠著放高利貸發家的,做胥吏還能謀得免課役之權,又能保障放貸收息,也能結交豪強,保護產業。
老頭不太喜歡這兒子,覺得沒出息,他更喜歡在長安太府寺做胥吏的二兒子,老三老四幾個在外面負責經商、放貸這些,都比老大強。當然老李最看重的還是長孫,長孫在雍州州學讀書,成績還不錯,老李希望長孫將來能夠考中明經,就算考中明書明算明律也行,起碼也能讓老李家再上一層樓。
真是個新奇的東西,比修在清河上的碾可強的多。
“閉嘴!”老李看著兒子還在那扳指頭算要多交多少石糧食,這些糧食若是放貸又能賺回多少,什么春借秋還,借一還二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主動,什么叫被動。
數代人的經營,在一次次的王朝更替、兵禍天災中大發其財。
老功曹直覺敏感,
他感覺到這次風雨欲來,不太對頭,想想便干脆退了。一把年紀了,沒必要再趟這渾水,
他一個老功曹實在不敢跟宰相亂來。
再說這新法肯定要得罪很多權貴豪強,武懷玉是年輕宰相,人家不怕,但他一個胥吏,可得罪不起。
他輔佐過的縣令十幾任,基本上都能相處的不錯,
不過他也清楚,他跟李靖的關系也就那樣,并沒有街坊百姓傳的那樣,人家李靖現在是右仆射,他仍不過是個縣衙老功曹,怎么能比。
在老功曹的眼里,那五環圓堡就是權勢的象征,而那風車磨坊,就是財富的代表。
“阿耶?”
“阿耶,咱們明年再交不行嗎,現在多交一年,那可是好多錢糧,一畝地多交二三升,這百畝就二三石,千畝就”
“阿耶,咱們上次不是已經弄好了這些嗎,為何要如實上報?”老大是個守財奴,平時對待奴隸、長工都很苛刻,天天催著早起下地,飯菜還要克扣油水,借糧時小斗出,收糧時要大斗進,
不過到了老功曹這代,或許是財富已經積攢到了一定程度,也或許是這位老功曹年紀老了,比較求穩,現在做事手段沒以前幾代人那么急進暴躁。
他這么積極的主動申報納稅不是他真的贊成新法,恰恰相反,他內心極為反對,
可他不會自己站出來帶頭反對帶頭沖,
“你最近派人四下鄉里多打聽,等縣里工作組下來再次清查戶籍人口財產田畝這些,如果附近那幾家地主大戶,敢弄虛作假,你就暗里檢舉他們,”老李一臉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