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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
頡利來到北山口。
一夜激戰,執失思力成功又攻山一千步。
現在他們距離山頂還有一千二百步,
可就是這一千二百步,卻讓人遙不可及,看著山上用尸骸鋪出來的道路,頡利面色陰沉如水,
狹窄陡峭的山道,密密麻麻的鋪著無數尸骸,每一步前進的道路上都堆疊著許多尸體,經過北風一夜狂吹,已經凍成冰雕。
夜晚還看不清,可此時清晨,卻能看到那冰雕面目栩栩如生,是那么的痛苦和絕望。
甚至許多傷兵,天黑不及救治,也已經凍的梆硬。
十停路已經攀登了六停,
但執失思力也已經跪在冰天雪地里,請示頡利大汗不要再攻了。
“這就是一個死亡陷阱,每次都覺得唐軍下一刻就要崩潰,我們就能勝利,可總是差那么一步,我們就這樣被牽著一步一步的走向深淵,
大汗,不能再攻了,傷亡太大了。”
野狐嶺各山隘晚上舉火,白日燃煙,依然還是一柱狼煙,這代表著昨夜頡利各處突襲,多點開花的戰術沒能成功。
不僅獾兒嘴傷亡慘重,其余各處也基本如此。
頡利以為武懷玉分守各處,這是攤大餅,可他兵分多路進攻,同時也是兵家大忌。
不能集中一點攻破獾兒嘴,其余各處又如何能攻的下。
不過是徒增傷亡。
最讓執失思力心痛的是昨夜獾兒嘴主戰場,不僅是傷亡的奚契粟特等雜胡以及突利降眾,而是還損失了包括執失部在內的許多精銳。
一天一夜,戰了幾十場,依然止步在半山腰。
看著唾手可得,實在遙不可及。
天陰沉。
似有更大的暴風雪在醞釀。
在這種天氣里,別說繼續全力進攻,就是再堅持扎營都難,尤其是許多傷兵難以得到救治,他們僥幸沒死在山上,也死在山下傷兵營。
“趙德言,昨夜各部攻山,傷亡報一下。”
頡利極力在壓制自己的怒火。
趙德言小心翼翼的低聲報著一個個數字,各處都報夜襲有進展,但卻又沒有一處拿下,所謂的進展,就如眼前,付出了一萬多的傷亡,不過是往上爬了一千步。
可只要沒拿下山隘,一千八百步,還是八百步,又有何意義?
“大汗,今日之事,臣想到漢高祖白登之圍,想到始畢大汗昔日雁門之圍,那武懷玉狡詐無比,我們情報有誤,上了他惡當了。”
執失思力也直言,“大汗,唐軍猶有余力,仍未力竭,尤其是他們箭矢充足,利用此險要,以盾矛弓箭層層阻擊,我們缺少攻堅器械,天氣又惡劣,實在是不能再攻了。”
再攻下去,那是以卵碰石,哪怕卵再多,也碰不贏石頭的。
他們不會知道,歷史上唐與吐蕃的石堡城之戰,一座小小的石堡城,吐蕃守軍不過數百人,但此城三面絕險,僅一條盤山羊腸小道可通,此天險絕堡,占據唐吐前線軍事要道之上,
吐蕃占據此堡,唐軍如梗在喉,雖然王忠嗣極力反對強攻,但唐玄宗最后還是下旨讓哥舒翰集結了六萬余人強攻此堡。
唐軍最后是不惜一切代價的強攻硬打,最終拿下此堡,生俘四百余人,可唐軍卻付出數萬傷亡,整個石堡之戰,沒超過十天,每天都傷亡數千人。
這種仗,只怕號稱西北戰神的哥舒翰都是想不明白的,畢竟石堡城其實此前最早雖是吐蕃建造,但后來唐軍曾奪取過,并完善加固,蓋加運再失守陷落吐蕃,吐蕃全力加固,可誰能想到小小一座石堡,數天時間,能絞死幾萬人馬。
但這樣的戰役,在軍事史上不計其數。
就如歷史上后來金軍集結四十余萬人在此野狐嶺阻擊蒙古十余萬人馬,結果卻是金軍四十余萬人大潰,
再比如武德八年的太谷會戰,唐軍五路出兵,結果最后血戰十日,七萬多大軍在太谷全軍覆沒。
野戰往往傷亡不多,哪怕是大兵團作戰,也是擊潰后就剩下抓俘虜了,但是攻堅戰、攻城戰,往往卻是真正的絞肉機。
淮陽之戰,守城軍能把一城人都吃完了。
黃巢更狠,圍攻陳州期間,一面攻城,一面派人四處征集糧草,天下大饑,無糧可征,于是到處抓人,齊軍建立了舂磨寨,把抓來的人直接舂成肉糜。
晚唐另一位猛人,飛虎子李克用,攻克天長,殺敵軍數萬人,直接把敵人尸體做成了腌肉脯,隨軍攜帶充當軍糧。
戰爭打到后面,已經不能用慘烈形容。
歷史上大唐開國之初,雖然府兵精銳,但到高宗之時,就已經經常打敗仗了,比如被稱為大唐開國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慘敗大非川之敗,十萬將士全軍覆沒,后來武則天伐契丹,三征契丹,皆大敗而歸,都是十萬以上人馬的大敗。
大唐歷史上號稱天子九逃、國都六陷,李世民雖開創貞觀之治,天可汗萬國來朝,但歷史上對外戰爭也經常大敗,不說開國初的突厥欺凌入寇,后來的高句麗、契丹、新羅、百濟,以及吐蕃、西突厥、吐谷渾、薛延陀、后突厥,甚至南詔、渤海國等,連島國小日子都敢跨海來跟唐軍叫囂,
周邊這些國家,也就小日子被唐軍揍的全軍覆沒,以后不敢再叫囂,其余的都曾大敗過唐軍。
大唐歷史上曾經很強盛,但也曾經被揍的很慘,屬于一個很特別的時代,他的強盛無人可及,但他的衰弱也是跳崖式的衰弱。
香積寺之戰,兩軍二三十萬人對砍,幾個時辰能砍死十幾萬人,簡直是戰爭史上奇跡。
而今天,一座小小的山隘,卻也把突厥十萬大軍擋在這里,而且他們還在這里硬撞了一天一夜,撞沒了三萬多人了。
打的時候還沒什么感覺,現在一統計傷亡,所有人都嚇一跳。
三萬多人啊,要是算上傷殘的,那相當于草原上好多部落沒了,一個獨鎮一方的小可汗或是設,也不過就統個幾萬帳。
而這三萬多,可都是青壯。
武德八年,太谷會戰,頡利以十余萬兵馬,猛攻唐軍七萬多人馬,最終全殲這七萬多人馬,自己傷亡都還沒這么多。
可以說,自大唐建國以來,或者說是自當年啟民可汗染干投附隋朝,搶奪了兄長的大汗之位后,他們家這汗位傳承了四代了,都還沒有一場戰斗傷亡這么多人。
武德九年打到渭水,雖被李世民陰了,吃了好多個敗仗,但加起來也沒這么大傷亡。
頡利他們開始都以為統計的人算錯了,可再三確認計算,確實是傷亡了這么多。
傷亡三萬多,啥也沒撈到一點。
現在不僅是執失思力、阿史那思摩、趙德言這些人不想再攻,其它各部首領也都沒有一個想再這樣磕下去的。
這比直接去攻長安城,有什么區別?
圍攻長安的話,還能劫掠關中平原,可在這冰天雪地的塞外,除了猛烈的西北風,和這白茫茫一片的冰雪,還有什么?
哦,還有幾萬具凍成冰雕的戰死尸體。
頡利抬頭看著山上。
那面清夷軍的軍旗旁,除了那面廣寧軍旗幟,又增加了好幾面旗幟。
有手下認出,那面新增的大旗,是幽州都督武懷玉的旗幟,另外還有幽州牙兵、經略軍、盧龍軍、靜塞軍、懷荒軍、御夷軍等軍旗幟。
如果一軍幾千人,那這一下子新增數軍,起碼就是兩三萬人援軍。
頡利不信。
他指著山上,“插幾面旗幟,就想虛張聲勢?本汗敢說,唐軍已是窮弩之末,”
可現在一眾突厥貴族們都不想再打了,
而奚王可度者、契丹汗大賀摩會,以及一眾粟特達干就更不用說,誰也不想再把自己的部眾白白送上去被絞殺被留在山坡上凍成冰尸。
軍心已泄。
任頡利如何說,已經沒有人愿意再響應。
“大汗,昨夜未能拿下獾兒嘴,或是其它山隘,我們已經錯失了時機,現在再想拿下,真難如登天,”
“大汗,中原有句老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沒必要在這里死磕,咱們下次卷土重來便是!”
頡利臉越來越黑。
他突然提起馬鞭,狠狠的抽打在向來寵信的趙德言身上,“你是漢人,你便要吃里爬外,莫不成你收了唐王的好處,你已經背叛了本汗?”
趙德言被突然的鞭子抽懵了,連忙辯解,“大汗,我對你忠心耿耿天地可鑒啊。”
頡利一頓狠抽,抽的趙德言衣袍破爛,臉上都皮開肉綻,
他提著鞭子指著地上的趙德言,環顧四周貴族首領們,“誰還反對?”
沒人吭聲。
“把突利帶來。”
突利可汗被帶了上來,身上還帶著先前被鞭打的傷痕,甚至還有凍傷。
“什缽苾,你覺得唐軍還能堅守多久?”
突利也知道頡利進攻不順,傷亡了數萬人,這其中有萬余人馬是他的部眾,他非常心痛,可卻又有點報復的痛快感,那個武相公果然不簡單,表面派人來談和,暗里卻早做了如此部署,讓頡利吃了這么大一虧。
“大汗統領突厥,麾下控弦數十萬,自繼承大汗之位以來,南征北討,未曾敗績,想武德八年太谷會戰,唐軍諸路齊出,欲包圍大汗,可大汗卻迅速集結兵馬,先于太谷殲敵主力七萬余,然后再擊退李靖李績,輕松返回漠南。
武德九年再入關中,飲馬渭河,李世民也得宰白馬,結城下之盟,納貢求和。
如今武懷玉區區一幽州都督,其麾下能有多少人馬?全加起來兩萬還是三萬,這倉促間,他只怕頂多也就集結了一兩萬,還有大半是鄉兵團練,他們出關守山,天寒地凍的,又能堅持多久?
只怕此刻,山上已經無人了,給大汗插幾面旗幟,上演一出空城計罷了,大汗切莫上當,應當一鼓作氣攻上山,可萬萬不要功虧一簣啊。”
突利的這話,讓頡利聽了很舒坦,這在他看來是突利對他臣服的表現,也道出了唐軍的虛實。
執失思力聽了卻忍不住輕說頡利,“大汗,切莫聽信背叛者的鬼話,他這是想借刀殺人,臣請斬突利,然后收兵。”
頡利卻看著突利許久,“什缽苾,你是我親侄子,也是我高貴的藍突厥阿史那家子弟,我現在愿意再給你一次證明自己對突厥、對阿史那家族,對我頡利大汗忠誠的機會。”
他馬鞭遙指山上。
“你親自指揮你的部眾,還有奚契霫粟特諸胡,本大汗給你一天時間,你給我拿下此山,拔下武懷玉的大旗,”
“只要你做到了,本大汗便赦免你所有前罪,仍委你為突厥汗國的東部小可汗,繼續統領東部,押領奚契霫靺鞨室韋諸胡。”
突利低下頭,跪在頡利腳下,并親吻他的靴子。
“謝大汗寬恕!”
“去吧,別讓我失望!”頡利看著俯首低頭的侄子冷冷道。
“吹牛角號,擂牛皮戰鼓,為突利小可汗助威!”
奚王可度者、契丹汗大賀摩會等幾位酋長,也只得無奈領命,跟隨突利去點兵進攻。
執失思力等沒再勸說。
他們也看的出,大汗這一手可進可退,既可以是再試一次,心存僥幸,也可以視作為借唐軍的刀,來削突利、奚契丹等,順便也能消耗下唐軍。
如果真要退,那現在削一削突利、奚契等也有必要。
“思力,把進攻其余山隘的人馬,都召回來吧。”
頡利冷冷道。
賭徒頡利也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上當了,只是還心存一些僥幸,但也開始在做準備。
就讓突利再攻一天。
成與不成,就在今天。
山上。
武懷玉眼睛通紅,昨夜幾乎一晚沒睡,這會喝著奶茶提精神,站在旗下看到山下突厥軍在號角聲中,再次開始整隊,
山坡上的許多突厥軍,也都動了起來,
武懷玉絲毫不慌,嘴邊還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頡利還真是個輸紅了眼的賭徒啊,
不過他喜歡。
就讓這野狐嶺獾兒嘴,成為突厥汗國的石堡城吧。
蘇烈大步過來。
“都督,我們清夷軍三千輕騎,隨時可以出擊。”
“嗯,不急,頡利還沒收手,我們再陪他玩會,清夷軍繼續待命。”
蘇烈看著山下準備進攻的突厥軍,都有些想不通,“頡利真是失心瘋了,仗哪有這樣打的。”
“哈哈哈,頡利真要是有本事,那武德九年他就不會輸的那么慘了。”
武德九年那次,明明天和開局啊,兩王四個二,還帶三個尖,他硬是能打輸,所以說武懷玉其實早就看透頡利。
他雖是突厥大汗,坐擁幾十萬控弦騎士,但他跟楊廣差不多,繼承大好家業,硬是沒幾年就要折騰光了,不說唐突局勢逆轉,光說他們對漠北鐵勒的失去掌握,就足以說明此人就是個敗家子而已。
所以說他歷史上,在貞觀初能被李靖直接就搗了汗庭生擒活捉,那真是一點不稀奇。
蘇烈向懷玉拱手,“恭喜都督,再建功勛,此戰過后,必當名動天下。”
“哈哈哈!”
武懷玉笑的很開心,局勢明朗,勝券在握!
(本章完)